院裡的樹上掛上了長壽結,用以為聖上祈求福壽。多日的雨雪也散了,一早太陽便慢悠悠爬起來,待咚咚鼓一響,久違的金芒灑滿庭院,大有萬象更新之感,連腆著肚子的長嫂也出門溜達了一圈。
顧夫人很高興,邁進前廳對眾人說,“今日春風要來走動,我讓人去九郎衙門傳話了,讓他早些回來,兩個人多多相處,日後成婚不生分。”
春風是顧夫人胞弟的幼女,長得白淨姝麗,性情又乖順。早前九兄沒定親的時候,就常聽三嬸提起娘家的侄女,念叨著要親上加親,將來孩子們都不受委屈。
居上三姐妹躲在一旁閒聊,居安說:“五嫂也是親上加親來著,還是自己人靠得住。阿娘怎麼不在楊家族中給我挑個郎子,也湊個親上加親?”
兩個姐姐不禁感慨她不害臊,居幽問:“阿妹也巴望出閣了,整日胡思亂想。”
居安扭了扭身子,“我看阿姐們都有郎子,怪熱鬨的。”她的訴求隻是熱鬨,不至於兩位姐夫來了,阿姐們都去應付郎子,留她一個人落單多孤獨。
不過說起楊家,實則楊夫人的娘家算不上一等的門閥,當初老家主與楊家家主是至交,這門婚事是老家主定下的。也正因為門第並不十分相配,又是給長子娶親,辛老夫人對這新婦有些挑剔。無奈不爭氣的辛道昭非楊氏不娶,辛老夫人最後隻得妥協,但楊家門第到如今也還是平平,族中子弟也沒有特彆出眾的,因此居安想親上加親,怕是不可能了。
喝一口香飲子,再吃上一塊點心,居上抽空騰出嘴來告訴居安:“你在趙王家看見的那位郎君,很像一個人。”
居安“咦”了聲,“阿姐回去,同姐夫殿下提起了?”
居上說是啊,“終身大事嘛,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畢竟那些公子王孫,他比我們更熟,我同他一說,他就報出個人來,你猜是誰?”
居安急切地問:“是誰?我猜不出來,阿姐快說。”
居上便不賣關子了,直截了當道:“雍王淩洄。”
這下子居安更惆悵了,“這麼不知禮的人,居然是雍王,老天不開眼。”
她又去計較人家的態度人品去了,居上努力把她糾正回來,“你那姐夫殿下說了,等他去打探打探,確定到底是不是雍王。”
居安說:“這還有什麼好打探的,真要是雍王,我也不能把人家怎麼樣。再說是二姐調侃,我才想起那個人,那人凶得很,我是找郎子,又不是找阿耶,快算了吧。”
本來就是打趣,最後誰也沒當真。不一會兒顧家的春風來了,隨行帶了家中釀的酒和脯鮓,大家聚在一起吃喝,冬日圍爐而坐,很是快意。
不多會兒三嬸房中的傅母過來,把人叫了出去,居安等了好半日,不見春風回來,探著身子問:“春風阿姐上哪兒去了?”
大家當然心知肚明,二嫂說:“想是九郎回來了,人家有私房話要說,咱們吃咱們的。”
酒足飯飽後,仆婦搬出十張交椅放在廊廡底下,兩邊拿屏風遮擋,大家坐在廊下曬太陽。本來幽靜的午後時光,因孩子們不安生,一會兒一個跑來喊“阿娘”,一會兒另一個又哭了,不斷有人得起身主持公道,但這就是煙火人間啊,忙而繁複,卻有滋有味。
終於曬得人恍惚起來,眯覷著眼直犯困,這才各自散了。
居上返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躺下,拿手絹蓋住臉,從午後睡到了未正。
睜開眼時,日頭都西斜了,出小院看,各房都很忙碌,畢竟長安常年宵禁,隻有逢元正和上元日,才通宵開放市集。家中姑嫂們約好逛夜市,連三位夫人也要赴手帕交的約——
千秋節,家中阿郎陪聖上慶賀,夫人們難得遇上清閒的一日,多時不見的故交們,正好去酒樓喝上兩杯,敘敘舊。
“今晚我們可不管你們吃喝了,你們自己照應自己吧。”
盛裝的三位夫人站在院前,含笑互相打量。不像女郎們要乘夜色,她們早早便準備出門了,先去喝茶,再去飲酒,然後看燈賞梅,街市上遊走一回……立戶許久的婦人,拖兒帶女執掌中饋,多少年不得逍遙了。難得有機會,以前的摯友們早就遞了帖子進來,也像年輕時候一樣高興高興,為了這場邀約,她們提前準備了好久。
大家都讚不絕口,一徑誇獎阿娘好看,平日端莊的夫人們露出羞澀的笑,靦腆地捋捋衣裳抿抿頭,相繼登上了馬車。
晚霞落在坊院裡,沒有餘溫,淡淡地。
眾人原本打算尋個酒閣子用暮食,無奈每家酒樓都客滿,二嫂懊惱不已,“早知道就該預先派人下定。”
不過也沒關係,在家吃個半飽,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著回去張羅,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來換上,正在妝台前盤頭,聽見外麵有人傳話進來,柴嬤嬤慌裡慌張說:“小娘子,不得了了,門上來了個人,要見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聲,“我正忙著呢……誰呀?”
柴嬤嬤湊在她耳邊壓聲低語了兩句,居上臉色霎時白了,驚恐道:“這……這怎麼辦?快出去打發他,說我不見他,讓他快走。”
身邊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嬤嬤為難地說:“打發了,他站在門上不肯走啊,老媼不敢發聲,怕觸怒了他,吵鬨起來。”
居上心頭急跳,氣惱說:“真會挑日子,今日千秋節,殿下在花萼樓呢……”
柴嬤嬤瞠著眼看她,等她一個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門上,辛家無論如何都難脫乾係了。要是她避而不見,當真引來了人,那這件事更說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聲不響出了門,邊走邊吩咐柴嬤嬤:“趕緊讓人上永春門,想辦法找到東宮的人,給太子殿下報信。”
今日是聖誕,東宮十率府聯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條乾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這時候出現,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還念著少小時的情義,卻沒想到他如此讓人絕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擁護太子的,辛家及背後的舊臣是太子堅實的後盾,隻要能定辛家的罪,那麼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時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綻,拉他下馬。
她隱約有了預感,這回怕是有人故意設下陷阱,想讓辛家難以脫身了。
快步趕到前院,門房邊上挨著個人影,戴著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樣子。
居上按捺住心頭的怒火過去,他手忙腳亂撩開了帽上的紗幔,欣喜地喚了聲“殊勝”。
快半年未見了,他還是老樣子,感情充盈,腦袋空空,眼裡滿含著熱淚,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麼都彆說了,快隨我走。”
他上來牽她,被她甩手掙脫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城中還有舊時的幕僚,是他們救我出來的。我知道你與那北地蠻子定親,不是你的本意,你幾次輕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沒用,保護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說,“今日是淩從訓壽誕,城中到處喧鬨,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馬車就在前麵巷子裡等著,殊勝,你跟我走吧,我們遠走高飛,我也不圖什麼大計了,隻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聽他亂七八糟一頓胡說,就知道有人在他麵前吹了風。跟他走,或是起爭執,無論如何都是百口莫辯,說不定不遠處就埋伏著要拿現形的人,轉眼便會蜂擁而至。
居上無奈地看著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著,或許還能保命。”
高存意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好不容易重獲自由,隻想趕緊離開這裡,不由分說便來拉她,“快走吧,有什麼話,過會兒再說。”
門上的柴嬤嬤見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喚家仆,見小娘子飛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頭上。
“乓”地一聲,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應聲倒地。
柴嬤嬤嚇得目瞪口呆。
不遠處巷子拐角處,左威衛中郎將石璞帶領一隊人馬伏守著,估算時間差不多了,預備包抄辛府。
恰在這時,有個穿紫府圓領袍的人,率領十幾名金吾衛策馬過來,揚起嗓門喚了聲“石璞”。
石璞一驚,忙回頭看,見那位一臉凶相的雍王到了麵前,也沒有多餘的話,翻身下馬,上來摟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簡直要把人勒斃。臉上皮笑肉不笑著,好言好語道:“你來,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議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