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荒蕪的廢墟裡也有花落地生根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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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開皮肉,敲斷膝蓋骨,然後生生剜去它時,孫伯靈在令人瘋魔的劇痛裡學到了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被背叛的代價有時候大到要搭進人的一生。

第二塊膝蓋骨被取出來時,孫伯靈已經被難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過去。

行刑人饒有興致地用冷水潑醒他。奄奄一息孫伯靈的眼前下著冰雨,他被人拽著頭發提起頭,強迫他在痛苦的戰栗裡睜開眼。

宛若戰後炫耀戰利品般,孫伯靈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髕骨被送到麵前,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離體不久的骨塊還帶著他肉身的溫熱,他眼睜睜地看到它們被丟進一旁的火盆裡,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輕的夢化作空氣裡的焦糊味。

孫伯靈滿腔的熱血,就這樣涼了下來,變成刺骨的冰。

“伯靈,以後我們一定要一起成為最厲害的大將軍,到時候還要這樣比試,不醉不歸。”

“伯靈,剛剛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會再讓你。”

“伯靈,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業了。等我成名,你要來找我呀。”

“師弟你何時出的穀?來找師兄為何不提前與我說說……”

“師弟,師兄最後問你一次,兵書你寫還是不寫?”

“孫伯靈,休怪我無情。我一路摸爬滾打至今,你的存在著實令我睡不安穩。”

龐涓——

孫伯靈這一生,毀於天真,毀於錯信,毀於不爭。

他被壓著粗暴地在臉上刺字,墨色滲進皮肉裡再也洗不乾淨,恥辱印記要跟著他度過被人指點的餘生。

牙咬碎了,手握傷了,身體殘了……孫伯靈卻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進囚牢的瞬間,孫伯靈咽下所有的血淚,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殘喘著承受每一次清醒時身軀被滔天的複仇之火焚燒。

大父[1]曾告誡後人,不爭者不必學他的兵法。孫伯靈曾以為戰爭隻需爭勝,卻不懂爭勝隻是第一步——勝利果實也要爭,不僅要爭,還要把它爭到手裡。

他的眼睛太單純,隻著眼於心之所向,膚淺地沉迷在戰爭的藝術裡。

他不懂戰爭不僅存在於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或許比兩軍對陣更來得狠辣。

爭活,爭自由,爭命!

全憑意誌吊著口氣的孫伯靈不僅要活著出去,他還要堂堂正正地任職軍中,在戰場上把他承受的苦難全部還回去。

龐涓——

此仇不報,吾枉為人!

……

因秦國似有異動,龐涓受命前去秦魏邊界。

囚牢便冷清下來,孫伯靈終得喘息之機,調動被疼痛絞成混沌的大腦,思索日後該向何方。

養好身體,恢複行動力。

蟄伏起來,直到機會來臨。

必要時可以裝瘋賣傻,龐涓疑心重,那便和他用年華打消耗吧。

沒有人能逼孫伯靈認輸。

這世上已經沒有值得他認輸的人了。

想通和製定計劃並未消耗太多時間。

孫伯靈躺在草堆上,清醒時就在心裡默記兵書抵抗肉身的疼痛,直到扛不住才昏睡過去恢複體力進入下一個輪回。

隨著龐涓離開大梁,孫伯靈受刑第三日,看守便銳減到一人。

當夜,有婢女前來送食,言齊國使者至,大宴賓客,今日肉食配酒。貪杯的看守迫不及待抓起陶壺大飲。

看守視線轉移,婢女抽身為孫伯靈添漿。他一眼便知此女來意,不禁在心中冷笑。

婢女是齊使留在魏國的暗線,齊使私下接見過他,當日便是此女作陪。那時的他一心想與龐涓共事,婉言謝絕招攬。

齊使當即笑而不語。

臨彆時意味深長地留下耳語,隨時恭候他更改決定。

一介外人都比他識人清。

現在他身陷囹圄,正是雪中送炭的絕好時機——給絕望之人希望,能用最小的代價贏得最好的回報。

孫伯靈隻是身子殘了,腦子可沒有壞掉。

齊使若真想營救他,大可在龐涓囚禁他逼他寫兵書時就帶他走,不必非等他陷入絕境。

如此做法,大概不想暴露時齊魏交惡,再者便是禦心,他們要牙利的狗,更要忠誠的狗。

無所謂了。

早些出去,早些複仇,早些隱世。

榮辱悲歡,於這身殘軀已是浮雲。

“先生心意可有更改?”

“伯靈願入齊。”

婢女笑了,取出鑰匙開鎖。伴隨鎖鏈墜地的還有看守扼頸掙紮踢到案幾打翻食物的聲音。

她泰然自若地轉身,冷冷地看著看守痛苦地呼吸。卻不料男人死前爆發砍出生命裡最後一劍。

婢女捂著脖子緩緩墜地,她示意囚牢裡的人快些離開,不要錯過接應的人。

孫伯靈咬牙強忍著錐心之痛,十指摳地,一寸寸爬向自由和複仇的路。

彌留之際,婢女想將袖中的木牌掏出來,給接應的人留下指示。

最終,她將木牌留在原處,取下腰間的秦驗握在手裡,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短暫的一生裡,最寶貴的東西。

……

孫伯靈爬出囚牢時身體已經瀕臨極限。

意識似有似無,覺察到有人經過時,他用儘全力拽住了那個人的腳踝。

“救……救我……”

這是他最後一次示弱。

他要抓住機會,即使沒有尊嚴地賴上這個人,也一定要逃出去。

迷離間,他抓住了那個人的衣襟。

恬靜的香氣……像是小時候把大父的兵法竹簡抱出來曬太陽時的味道,安心的幸福。

他拚命睜開眼,看到自己醜陋的手邊停著一隻璀璨的蝴蝶。

月下,那雙仿佛淨土的眼睛成為他意識中斷時最後的畫麵。

——世間哪有那樣的眼睛。

友善的,仁慈的,明亮的,沒有鉤心鬥角,沒有烽火硝煙,沒有汙濁浸染……

是個月亮似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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