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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裡趕到協會大樓對麵,見燕羽坐在花壇邊,背脊彎著,垂著頭。夏風吹動著他的黑發和白T恤。
她飛跑過去:“燕羽,你怎麼了?”
他抬頭,臉頰映著夏日的光,白燦燦的,他聲音很輕:“黎裡……”
“嗯?”
他笑了笑,卻什麼也不說,眼睛很空,像說不出什麼來。隔許久,又喚了聲:“黎裡……”
“嗯?”她心已開始不安,知道絕對出事了,“要找醫生嗎?”
他搖了搖頭,微笑:“我不想去醫院,我就想跟你回家。帶我回家吧。”
“好。”她趕忙打車,“車還有三分鐘。”
“黎裡……”他又喚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心都慌了:“啊?我在,你說啊。”
“沒有用。”他仰望著她,微笑,眼睛裡光在閃,“沒有用。他當選了。不會有人再站出來了。不會了。我們輸了。”
黎裡心猛地跌落。
她不敢相信,事態明明在變好。那個人的名譽分明在慢慢腐爛;分明那麼多人支持燕羽,呼籲徹查陳乾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這樣滔天的聲量麵前,他應該也必然要失去這最後一根支柱,從此徹底毀滅。可沒想……她頓覺心寒,照這麼下去,他隻需蟄伏,潛伏數年。在看不見的地方,蔓延擴大他的勢力。遲早有一天……
黎裡的認知被顛覆了。在江州那麼多摸爬滾打的痛苦歲月,都不及此刻灰暗。普通人就真的對抗不了嗎?明明燕羽都站出來了,明明那麼多人在支持在呼籲,竟然都沒用嗎?
甚至不是燕羽輸了,是無數站在他身後的在網絡上現實裡托舉著他、相信良善正義的普通人們,他們竟全輸了。
而燕羽他好不容易迎頭撞開的一絲門縫,就這樣無情地被關上。
她不知該說什麼,甚至沒法安慰。這事已經突破了她本身的理解力和是非觀。
她怔愣許久,竭力振作道:“燕羽,是他們有問題!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們有病!!”
她慌不擇路,罵了起來,“彆說什麼成熟圓滑世故,不是!那種把廉恥是非都不要了的世故就叫卑劣!就叫齷齪!我們不要這破會了,以後你就自己彈自己的琵琶,我們不靠他們,不跟他們一個圈子。我們就彈自己的,不搭理他們,好不好?”
話說出來,她都心慌,一個人獨立於一整個行業之外,這怎麼可能?
燕羽衝她微微一笑,有些蒼白,但很乖的樣子:“好啊,聽你的。”
車到了,他起身牽住她手,朝車走去,仿佛幻想地說:“我以後就彈我的琵琶,不管他們。不跟他們有交集。就我自己彈。”
“嗯。可以的。”黎裡咬緊牙。燕羽下台階卻一腳踩空,人轟然跌下,腦袋猛撞到車門上,哐當一響。
“燕羽!”黎裡心頭瘮然,慌忙去扶。
燕羽頭痛欲裂,卻趕忙爬起,摸摸頭,說:“我沒事。沒事。”
坐車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話沒了,盯著虛空,緊抓著黎裡的手。
偏偏碰上晚高峰,那車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黎裡晃得頭暈欲吐,何況燕羽。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胸口越來越窒悶,幾次要吐,拿了塑料袋卻吐不出東西。直到好不容易下車,腳剛落地,哇的一口清水吐在地上。
他脖子上、額頭上忍得全是汗。
黎裡緊攙住他:“我們去醫院吧。”
燕羽搖頭,腳步虛浮隻肯往家走:“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到出租屋,他蜷進沙發裡,咬著手掌開始發抖。
黎裡見狀,趕忙給徐醫生發消息,說燕羽出事了,不肯來醫院,求她馬上派車和護工來。
剛發完,身後人問:“你在乾什麼?”
黎裡嚇一跳,回頭,燕羽站在她身後,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很直:“我有話跟你講。”
她把手機丟去一旁:“我聽著。”
“醫生是不是說,要不就,不談琵琶了?”
她不知他怎麼突然說這個,但點了點頭:“是這麼說過。”
他眼睛很空:“我剛剛坐在那裡等你的時候,一直在想,要不就,不彈琵琶了。以後都不彈了。”
不知為何,他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她竟有些害怕:“真的……不彈了嗎?”
“嗯。不彈了。”他笑了下,說,“再也不彈了。”
他安靜說著,轉身走去櫃邊,打開琵琶琴盒。他那把最愛的琵琶,陪伴他快十年的琵琶“燕羽”,溫潤如玉地躺在琴盒裡,美得安靜,美得令人心醉。
燕羽的手輕輕撫摸著他,像撫摸著愛人,從琴頭到弦軸,從山口到覆手,從琴頸到麵板。
“不彈了。”他把琵琶拿出來抱在懷裡,下頜貼了貼它的琴頭,像輕蹭最心愛的寶貝,說,“不彈了。”
黎裡怔怔看著,燕羽嘴唇在顫,頃刻間,兩行淚滑落,滴在琵琶上。
黎裡霎時心慌,大感不妙;就那一瞬,燕羽雙手抓住琵琶頸子,猛地將它揮起朝直角牆上砸去!
“砰!”一聲巨響,伴著琴弦嘈雜的亂音,樂器發出嘶叫的悲鳴!
黎裡驚愕。
那琵琶濺出一點木屑,竟頑強地沒壞;牆角上卻砸出坑窪,白色的塗料、灰色的水泥片簌簌墜落。
燕羽滿麵通紅,劇烈喘氣,單薄的身體顫抖著奮力揚起琵琶再次猛砸下去!
哐!當!嘶!——琵琶砸牆聲,琴身震蕩音,琴弦嘶鳴聲,混雜一起,魔音般恐怖穿耳。琴身麵板開始鬆動。
“燕羽——”黎裡撲上去攔,竟攔不住。
他奮力砸第三下,琵琶發出一絲淒慘的尖叫!似撕心裂肺的哭泣!一瞬間琴弦崩斷開,甩濺在燕羽臉頰上。利弦劃出刀一般的血痕,他臉上頃刻鮮血如滴!劈啪一聲,琵琶麵板爆裂開,木屑飛濺!幾片紮進他手臂。
燕羽感覺不到疼痛,他近乎慘烈地嘶喊出一聲,甩起殘破的琵琶,再次猛砸。哐當巨響!那伴隨了他十年的琵琶“燕羽”終於粉身碎骨,化成殘破的木料碎片。
他鬆了手,踉蹌退後兩步,右臉下側一道駭人血痕,被眼淚衝刷。一張臉慘白如鬼魂。
他眼神筆直而用力,盯著那一地的琵琶,突然不可抑製地笑了起來。他笑得仰起頭去,笑得眼中全是閃爍的淚水。
黎裡恐懼生寒,想碰他又不敢碰:“燕羽……”
燕羽隻笑了兩三聲,就咬緊了牙,握拳的手劇烈發抖,呼吸急促得可怕,一下跌倒在地,撞在沙發旁。
他眼裡全是淚,手像利爪一樣扯著自己的衣領,痛苦嘶聲:“黎裡……”
“我去給你拿藥。”
他臉憋紅了,卻不肯吃。黎裡掰開他的嘴巴,就水將藥灌下去。燕羽嗆得咳嗽不止,臉上、脖子上全是水。
他像缺了氧,拚命呼吸,掙紮。好不容易將藥吞下去,他有氣無力了,破碎地倒在她懷裡,喃喃:“沒有用……不彈了……”
“燕羽沒事的啊,沒事的。深呼吸,深呼吸。”黎裡緊摟著他,害怕得心臟皺縮、全身發顫,卻竭力穩著嗓音,隻拚命祈禱醫生快來。
可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燕羽閉眼在她懷裡,像死了一樣。直到突然響起敲門聲,黎裡立刻放下他去開門。
徐醫生和幾位男護士終於來了。
門才拉開——
“什麼人?”燕羽掙紮衝上前,將黎裡護在身後,抓住門要推關上。
幾位男護工卡住門往裡衝,燕羽條件反射摟住黎裡,要衝進廚房拿刀。
黎裡竭力攔住他:“燕羽,我們去醫院——”
燕羽盯著她,眼神淩亂而瘋狂,如遭背叛:“誰讓你叫他們來的?誰讓你叫他們來的!!”
他轉身往房裡跑,幾個男護士追上去。
黎裡尖叫:“你們彆踩他的琵琶!”
可他們的腳還是從地上的琵琶板上踩踏而過。幾人抓住燕羽,後者拚命掙紮,直盯著黎裡,眼神恐懼而癲狂:“彆讓他們帶我走!黎裡!彆讓他們帶我走!!”
他死命想掙脫,但他們將他反摁在床上,拿布條將他捆緊,他大哭:“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累贅拖累你了是不是?黎裡你救救我!黎裡你救救我!”
黎裡心痛如萬把刀在捅,撲過去捧住他的臉,淚流滿麵:“彆怕啊燕羽,彆怕,沒事的。去醫院就沒事了。我一直陪著你,我一直陪著你。”
他被摁趴在床上,拚命掙紮,眼淚眼上全是破碎的血和淚:“彆讓我走。黎裡你救救我!——”
徐醫生見他情緒太激動,怕他傷到自己,拿針給他推了劑鎮定。
他幾下就沒力氣了,趴在床上不動。護工們係著他背上的捆綁帶。他麵頰潮紅,臉上淌著血淚,隻盯著黎裡,執著地喚她名字:“黎裡……黎裡……”眼裡的委屈像有千言萬語。
黎裡湊過去,痛哭:“你說,燕羽,我聽著,我都聽著。”
燕羽滿眼心酸的碎淚,嘴唇蠕動,聲息將儘,黎裡慌忙將耳朵湊貼過去,
“黎裡,”他張一張口,吐出最後一絲氣息,“都被他們拿走了,硬幣不會是我的。”
他淚眼闔上,昏迷過去。
黎裡一怔,頃刻間崩潰,嚎啕大哭。
她知道,他一點點重建起來的玻璃罩子,再次被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