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1 / 2)

直到被抬上寬闊的輜車前,少商都對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稀裡糊塗。

那日她從尹府回家時,已是傍晚了,兩個神色肅穆的武婢將她喚去了九騅堂,隻見堂內巨燭高擎,蕭夫人獨立當中,麵若寒霜。她立刻知道,事發了。當初設局時她就想過有可能被人看破手腳,隻是不曾想這麼快。是以,麵對蕭夫人的責問,她直截了當的認了。

“也無甚緣由,隻是想出口惡氣。”少商一臉冷漠且毫不知錯。

蕭夫人自是一番厲聲斥責,這子那子的,一句句拽著古文,少商也懶得分辨。口頭訓斥結束,就輪到那傳說中的‘家法’了。蕭夫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救兵貌似全不在府中,少商心知不妙,但她自小犟慣了,二話不說,坦然受罰。

當四個武婢將她壓在長方形條案上時,少商才有些慌,再看那陰森可怖的老叟持杖而來,她額頭隱隱出汗——她雖然自小父不慈母不愛,冷眼偏見不斷,但皮肉上真沒受過什麼罪!

眼看蕭主任明顯要搞個大的,少商本欲出言求饒,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當第一杖重重擊打在她身上時,少商呼吸都停止了,臀腿那處仿佛在久旱乾枯的草叢中一點火,疼痛如火苗炸裂般迅速蔓延全身,她想呼喊,卻隻聽見自己喉嚨裡的嘶啞,仿佛一條被活著刮去鱗片的魚兒那樣,隻能絲絲的吸著涼氣。

為怕自己說出求饒的丟人話,少商將嘴唇死死咬住,哪怕疼至窒息也絕不張嘴吸氣——至於為什麼不求饒呢?今日蕭主任並不如往日那樣憤怒,她甚至覺得隻要自己求饒,應能免受這罪過。可她就是不求饒!打死也不服軟!

小學時有位對她不錯的班主任,年邁慈祥,她曾對奶奶說,‘玲囡這樣倔強硬氣,說壞固然壞,但說好也好,什麼時候她想明白了要好好讀書,那是一定能發狠勁的’。

可惜,她很快就退休了。接下來少商再也沒遇到過這樣的老師。後來再有老師對她好,都是在她成績躍然人前的時候了。

一共打了幾杖,少商已經記不清了,嘴裡嘗到澀澀的腥味,身子疼的麻了,反是唇上的咬破處疼的更鮮明些。頭昏腦漲間,她被抬回了自己居處,才聽到阿苧的呼喊和哭聲,她莫名心頭一輕,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半醒半昏之際,她覺得自己傷處一片清涼,應是上過藥了。還有一隻溫暖柔軟的手在輕輕撫摸她,從頭發到麵龐,再到傷處。那手掌皮膚細膩,與阿苧生有繭子的手截然不同,少商昏昏沉沉的想,大約是桑氏。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漆黑,隻不知是半夜三更還是四更,少商被床頭一個黑茸茸的巨大身影給嚇了一跳,那身影發出嗚嗚的哭聲,跟破銅鑼被夜風吹動似的,甚是嚇人。但因傷痛在身,少商連對驚嚇的反應都慢了許多,尖叫的力氣都沒了,隻有呆呆看著。

程始坐在床頭嗚嗚哭著,魁梧高大的身形一抽一抽,藉著火爐中埋入碳灰的微微火光,少商看見老爹的胡子上掛滿了眼淚鼻涕,有點惡心。

然後她哭了。

受人白眼譏誚時她沒哭,被人欺侮時她也沒哭,受重罰杖責她依舊咬牙沒哭,可此時她卻哭的稀裡嘩啦,活像幼兒園中班水平的程小謳昨日鬨肚子痛那種哭法。

她一直嫌棄奶奶老朽無能,既不能替幼小的她抵擋外麵的風雨,又封建無知,無法為她指點人生道路。讓她小小年紀就獨自麵對那個惡意的世界。

她是臂套黑章去重點高中寄宿的,那會兒她還覺不出什麼,直到校長在慶功會上親自為她發獎狀,大伯父樂的像隻開了口的倭瓜,鎮上的人紛紛誇她爭氣懂事能考上那麼好的大學,簡直全鎮之光——她忽然很想讓奶奶看看這一切。

然而老人已去世三年,塚上青草蔓蔓。

這時少商才明白,世上真的隻有自己一人了。子欲孝而親不在,這七個字是這樣血淋淋,毫無悔改的餘地,你的歉疚和感激再無人可訴,隻能梗著脖子朝前走。

少商伏在程始的膝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恨不能嘔出心肝來。

為什麼她跟著大姐頭混跡時從來謹慎小心,因為外麵沒人會替她兜著錯處;為什麼她敢在尹家萬家與人爭吵甚至鬥毆,因為她知道程老爹一定會原諒她,為她善後。

她就是這樣狗仗人勢的卑鄙小人!

可她現在想對程老爹好,對兄長們好,對叔父叔母還有姊妹們好,讓他們為自己喜悅和驕傲,而不是整日擔憂什麼時候又要為她收拾爛攤子了。

父女倆相對痛哭,哭的直到爐火都快熄了,阿苧才不得已進來添炭。

程始從頭至尾都沒對少商說什麼,像女兒這樣聰明的人,會不知道‘不要輕易行險,不要樹敵太多’這種爛大街的道理?

歇過一日後,少商就要隨程止和桑氏啟程了。程府眾人為他們送行的那日,天光陰沉,無風無雪,蕭夫人連托詞都沒有的缺席了。

程母照舊拉著小兒子哭天抹淚的舍不得,同時像餓狼護食般瞪著桑氏,威嚇她要好好照看‘老身的親親幺兒’。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嘮叨,程始則對女兒反複道如何養傷,如何健壯,多吃肉蔬多動彈,再一般無二的囑咐阿苧一遍。

程姎天不亮就領著庖婦們親自下廚,給少商預備了滿滿幾籃子點心好路上吃,程頌和程少宮則不住的往少商行李中搬東西,也不知塞了什麼吃的玩的。

程詠在旁佇立半晌才走直車邊,透過窗簾,他往少商手中塞了一塊用油布包裹的新墨,低聲道:“繼續讀書寫字,彆荒廢了。”

少商撐起身子,探腦袋出來,看大哥眼睛有些紅,便道:“長兄你以後彆熬夜讀書啦。小心不到三十就禿頭眼迷!”

程詠摸摸束在幼妹頭上的雙鬟,歎了口氣。

好容易擺脫程母和程始的熱情,車隊總算能啟程了,可惜少商傷處依舊疼痛,隻能老實的趴在車廂內,無緣見到穿過宏偉的城門時那仰視穹頂的壯觀情景。

另一輛輜車內,程止正跟妻子扯閒話:“今日元漪阿姊怎麼沒出來?她可從來不會做這樣失禮的事。”

桑氏瞪了丈夫一眼:“明明白白的事,你問什麼。”

程止又問:“那日不是說好了要打十杖麼?還差三四杖,阿姊怎麼就摔杯啦。”

桑氏連語氣都沒變:“明明白白的事,你問什麼。”

程止被妻子逗笑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告訴嫋嫋,免得她們母女越發僵了。”

桑氏道:“怎麼說?‘嫋嫋呀,你阿父本來要打你十杖,你阿母心軟了少打你三杖,你高興不高興’?!”

她學丈夫口氣,說完翻了個白眼,“你若真說了,她們母女好不好我不知道,他們父女一定好不了。到那時,看兄長不把你活烤嘍!”

程止咂巴了下嘴:“好,那就不說。回頭我去勸勸嫋嫋,彆老跟自己母親置氣。”

桑氏的白眼快飛出天際了:“你以為你在嫋嫋心中很了不得,你說她就聽?兄長的話她且隻聽三四成呢!”

她深覺丈夫自我感覺太良好,“嫋嫋主意正,脾氣又執拗,有些事非要她自己想清楚了才成。你還是省省力氣,等到了任上尋些好吃好玩或新奇有趣的給她。旁的我來。”

程止垂下肩頭,歎道:“嫋嫋可真硬氣呀,打成那樣愣是一聲不吭。可惜是個女兒身,若是個男子,必能混出番成就來!”

桑氏沉默半晌,才道:“那黔繒真好本事,我看過嫋嫋的傷勢,血痕斑斑卻沒怎麼破皮,紅腫淤痕都不深,是以……”她忍不住伸手往丈夫背上一按,“真的很疼嗎?”

程止立刻像活跳蝦一樣驚叫起來,哀哀呼痛。

他一麵反手護背,一麵指著妻子:“你你你…你好沒良心。是你叫我去挨黔繒一杖試試什麼痛法,如今還這樣待我?!”當時一挨杖擊,他疼的幾乎半個身子都麻了。

桑氏笑不可抑:“若不叫你挨上一杖,單看傷勢,我如何知道嫋嫋疼至何地步。”笑罷,她也歎道,“嫋嫋那不是硬氣,是心有鬱結。這陣子你彆來煩我,我要好好疏解她!”

程止大為不滿,正要張嘴,忽聞外麵馬蹄聲至,家將隔車來報:“後頭有一隊人來追,說是太仆樓經之侄,兗州郡丞樓濟之子,名叫樓垚,求見大人。”

“樓大人的侄兒?”程止一臉茫然,“樓家與我們有什麼乾係,兄長剛結交上的麼?我怎不知。”

桑氏略一思索,唇角便浮起笑意。

程止披襖下車,隻見一隊衣著整潔的護衛,各個騎著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擁著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等在不遠處。

那少年一見程止,立刻翻身下馬,屈身行禮:“小子樓垚,給程家叔父見禮了!”

程止回禮,說過幾句客套話後切入正題:“樓公子此番為何而來?”

大約因為策馬疾馳的緣故,樓垚猶在呼哧,額頭冒汗,緊張道:“程叔父,我今日…不是,我之前見過令姪少商君,深覺…深覺她…我今日特來見她,不知叔父可允一見否……”

繞了一大堆,其實什麼也說清楚,少年的臉倒漲紅了。

“你認識我家少商?”程止看看日頭,覺得自己沒頭暈。

樓垚麵孔愈紅,也愈發結巴:“是,是見過,不算認識…但,但一見如故…”

程止愈發驚奇:“少商和你一見如故?”看來兄嫂還是疏漏了,侄女不單會闖禍,還能招桃花,這才出門赴了幾頓宴呀,就引來河東樓氏子尾隨,極好,極好。

“你在何時何地見過吾姪呀?”

程止莫名趾高氣揚起來,雖然女兒程娓還不到十歲,但他已經很自覺的提前進入老嶽父的挑剔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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