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副將這冷不丁突然冒出的一句, 令眾人都極為驚訝。
包拯不動聲色:“此話怎講?”
史副將已經把該說的, 不該說的, 都講得差不多了。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也不在乎再多說一點。包拯一問,他就立馬道:“小倌當然不可能有那個本事, 能隨意出入知府衙還有軍營。但梅師爺不一樣啊!知府衙本就是他的地盤,還有軍營,陶知府也是時常帶他來的, 有時候也會讓他來傳訊。”
公孫策怒道:“你莫要胡亂攀扯, 梅師爺和木將軍還有你,能有什麼仇恨?難不成你們對他下過手?”
史副將卷了卷嘴唇:“我們是沒有, 但誰知道陶知府有沒有?而且,每次我們去南風館、還有在軍營裡享樂的時候, 陶知府總是非逼著梅師爺留下來看,梅師爺每次的表情都那麼憎惡, 講不準就是忍耐不下去動手了呢?”他一拍大腿,“哦!木將軍一開始不知道的時候,還曾經出過手想強迫梅師爺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 不僅不以為恥,神態中反倒還帶著一絲得意。似乎隨意折辱他人, 是一件多麼了不起、多麼威風的事情。
包拯嫌惡地蹙了下眉頭, 轉頭對公孫策低聲說:“先前最後見到花將那個, 賀副將派去傳令的小兵, 在哪裡?”
公孫策:“問完了, 已經放回軍營了。他說,他是在花將離開去倒水的時候,進帳篷給木將軍傳令的,也沒見過什麼其他人進過將軍營……因此,凶手是在他傳令之後才對木將軍下手的。”
包拯深呼吸了一口氣,轉回頭來看了眼史副將,沒再問了。
他站起身,令河西軍看好這家夥,便帶著人離開了。
墨麒問包拯:“包相怎麼想?”
包拯搖頭:“我還不能確定。梅師爺是凶手,或許是有可能的。畢竟這凶手殺人,殺的也都是惡人,是為了河西好。這和梅師爺想要抓住那些製造異人屍體的影子人舉動,並不矛盾。隻是……他大概沒想到,影子人人多勢眾,還都是些武功高手。他遇上這些影子人後,不僅沒能抓住他們,反倒被影子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人滅口,順便栽贓。”
宮九突然目光一轉:“等等?影子人?”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看向一旁作壁上觀的耶律儒玉,“這次的土果,該不會又和七皇子有關吧?”
先前那墨綠玉就是耶律儒玉和影子人合作的,這次耶律儒玉又大老遠的從汴京跟過來了,彆說,還真有這種可能。
耶律儒玉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自然不會,這等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可不想用到我大遼的士兵身上。”
他倒是沒說自己完全不知道土果,要真這麼說,就太假了。包拯可不相信耶律儒玉當真是什麼人都沒帶,就大老遠跑來大宋的。就算是真的沒帶人,那也隻意味著他在大宋,早已經安插了釘子。
宮九懷疑地看著耶律儒玉。
耶律儒玉的話似真似假,誰也不能確定究竟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可他偏偏是遼國的使者,又是遼國的七皇子,沒有直接的證據,隨意動他不得。
包拯嚴肅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希望七皇子所言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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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一下陷入了僵局。
現在,展昭還沒回府,也不知道他追沒追上白玉堂。花將又一直失蹤,誰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活著。
公孫策不得不按著史副將給的名單,挨個去這三個惡霸曾經折磨過的南風館,亦或是軍營尋訪,試圖看看會不會得到一點線索,然而毫無所得。
梅師爺的傷實在太重,又沒有土果此等聖物,想要立即令他保持清醒,是不可能的事情。
宮九一下子清閒了下來,在自己的廂房裡睡了幾個時辰後,睡不著了。
宮九一看窗外,還是淩晨,天剛蒙蒙亮。他索性爬起來,決定去叨擾一下善良的墨道長。
不過,撲了個空。
宮九納悶地摸了摸自己頸邊裘衣的絨毛,那手感真是極佳:“這是去哪了。難不成又是去教那小麻煩精吐納去了?”
還在自己房裡睡得香噴噴的唐遠道,狠狠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翻過身繼續呼呼大睡。
一旁搬著柴火的仆役瞧見宮九,忙行了禮,道:“墨道長,說是去修習武功去啦。”
宮九本還有些怏怏的興致頓時就上來了:“習武?在哪?”
仆役:“我看,道長是往西涼河去了。”
西涼河?
宮九有些納悶。難不成是和曾經的白雲城城主葉孤城一樣,去水裡練劍?
哦,不對,是練拂塵。
宮九邊縱著輕功往西涼河趕,邊奇思妙想:說不準道長練功的時候,就是要把拂塵用水打濕的呢?難怪每次看他畫圈都畫的那麼圓潤,也不知是在水裡畫過多少雙魚符了。
西涼河說是河,其實也沒有多長,更像是一個長帶形狀的湖泊。
此時河西正是最冷的時候,河麵上都結著厚厚的冰,宮九踩著冰一路走到源頭,才瞧見褪了上衣,坐在一塊石頭上,泡在混著冰棱的水裡的墨麒。
宮九開始還真當他是在練功,愉悅地在冰麵上足尖一點,躍到墨麒身邊時,才發現墨麒臉色青白,原本帶著些淡漠的粉色薄唇也有些僵紫。
宮九嘴上的那點弧度瞬間就撇下去了,腳下發力,一踹水中的一根尖銳冰棱,直踢向閉著眼的墨麒:“不運內力泡冰水,怎麼,道長這是想來學我了?”
墨麒抬手一擋,將冰棱抓住,有些無奈地睜眼:“……修心而已。”
宮九冷笑連連:“照這麼說,你彆擋冰棱,讓它戳你一個窟窿,不是更能修心?”
墨麒從水裡站了起來,被他自己壓住的內力運轉至全身,漸漸將青白的皮膚重新暖回剔透的玉白色。水珠順著束成馬尾的長發留下,在線條優美的鎖骨彙成一汪仙露。
東邊初升的朝陽,將金光眷戀地籠罩在他高大的身材上,將這完美的體魄襯的恍若天神。
墨麒躍上一塊高出水麵的石頭,渾身剩下的冰水便被內力蒸發乾淨。他拿起一旁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重新穿上:“你來找我,有何事?”
墨麒將領口的扣子扣好,抬頭才發覺,宮九換了一身白絨絨的毛皮裘衣。狐尾似的毛毛擁簇著宮九那張毫無瑕疵的麵龐,顯得他冷硬的模樣多了幾分……
嗯,毛絨絨。
這種衣服,墨麒自己也穿過,也看趙禎穿過。不過宮九穿著這一身,卻讓墨麒又一次想起華雪池裡,那些有著極其柔軟的雪白毛毛、又凶得不讓任何人摸的雪狐。
都是一樣烏溜溜的眼睛,一樣的毛茸茸,一樣凶。
嗯……還有一樣滿臉的我不高興快來哄我的表情。
一直麵無表情的宮九:??
眼神大概是哪裡出了偏差的墨麒,放緩了聲音:“可吃過早茶了?”
宮九就看著墨麒,非常不好哄。
墨麒將放在石頭上的拂塵背好,自然地回身飛上站到了河岸邊,自顧自地就往城裡走:“要一起去吃餛飩嗎?”
他在華雪池,就是這麼引誘不願意讓他摸的雪狐的。
拿著食物靠近它們,好言好語的討好,你可換不到這些小祖宗的青睞。隻有拿著食物轉身就走,這些小家夥們才會飛快地邁動它們矜貴的小短腿,焦急地撲到你的鞋上使勁扒拉,要把應該屬於它們的貢品討回來。
墨麒往前走了幾步,豎起耳朵凝神聽。
良久,身後掠過一陣輕輕的風聲。
宮九果真跟上來了,依舊是不大高興的聲音——也不知墨麒從哪聽出來的——冷硬地道:“我要吃涼皮。”
“冬日哪裡有涼皮。”
“哼。”
“……若是能找到,炒來吃還是可以的。”
…………
河西的早市,依舊一如既往的熱鬨。似乎根本沒有受到木將軍被殺的影響。
不過他們也應當高興。包拯一得知木將軍的死訊,就令人將消息傳給汴京了,相信過不多久,那位才侍奉了老父親沒幾年的龐大將軍就會怒氣衝衝的趕到河西,重新掌管這片疆域。
…………就是李元昊可能開心不起來。
也不知道才回京城快活了沒多久的龐將軍,會不會勃然一怒,就著西夏膽敢收買暴民、挑撥戰爭的事情發威……
宮九又是一路狂買,墨麒已經有點習慣跟在宮九身後,替他掏銀子,幫他拿東西了。
倒不是宮九沒有銀子,非得花墨麒的。主要是就以宮九兩位數以內的加減都搞不清楚的水平,墨麒覺得還是他付銀子比較省時間。
在經曆了三次站在攤前和老板扯掰該找多少銀子(主要是宮九老覺得老板算錯了)、身後排起一長串抱怨連連的隊伍之後,墨麒溫和又不容拒絕地接過了付銀子的責任。
終於找到唯一一家願意做涼皮的鋪子時,他們很不巧的發現,耶律儒玉也正坐在店裡麵,麵前放著的,正是一碗炒涼皮。
宮九的臉色頓時冷的就像西涼河裡的冰。
怎麼處處都能瞧見這討人嫌的家夥!
“討人嫌”的耶律儒玉正和老板娘閒聊:“……家室?有啦!孩子都有了!”
他又換回了墨麒借他的那身大紅袍,看起來又俊美又有朝氣,眉心那點美人痣,簡直叫老板娘心都醉了。
老板娘笑眯眯,很想要這個女婿:“哎呀,那也沒關係麼,才一房媳婦……”
耶律儒玉搖搖頭:“不成,我已經許了她此生一世一雙人的。”
老板娘咂舌:“這……這麼霸道哪。”
耶律儒玉輕輕一笑:“不是她霸道,是我的眼裡,除了她便容不下其他。”
老板娘忍不住連連搖頭:“你都這麼好看了,你家娘子能讓你這麼著迷,豈不是天上降下來的仙子?”
耶律儒玉顯然是被老板娘這一句取悅了,哈哈笑了兩聲後,摸出了一枚金錠子:“沒錯,就是天上的仙子。”
他頗為高興地轉過臉來,恰好和宮九沒有任何友善意思的冷漠目光對了個正著。
宮九嫌惡地撇開視線,對又一次震驚的張大嘴的老板娘道:“兩碗餛飩。”
墨麒本能地吞回了“你剛剛不是還想吃涼皮”這句話。
宮九不理耶律儒玉了,可不代表耶律儒玉不會自己湊上來。
“七皇子怎麼在此?”墨麒看了看微亮的天色,有些困惑。
以往這位尊貴的皇子殿下,都是不日上三竿不起的。
耶律儒玉模棱兩可道:“我來見一人,順便給他點幫助。”
他說的含糊,墨麒也不便多問。
“莫是和影子人見麵。”宮九看著老板娘端來的餛飩,滿肚子不痛快,生硬地質問道,“河西土果之事,當真和你無關?”
墨麒也默默投來了目光。
耶律儒玉臉上帶笑看著宮九,眼睛裡卻沒什麼笑意:“我對那果子可沒有興趣。征伐西夏時,我又不是靠這等外物才連連告捷的。”
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起來。
宮九和耶律儒玉倒是無所謂尷不尷尬,就是被夾在中間的墨麒總有些坐如針氈,最終餛飩也隻吃了半碗,就沒胃口了。
墨麒付完銀子,轉身對還坐在一旁的耶律儒玉道:“我們回府了,七皇子可要與我們同行?”
按以往的經驗,就算墨麒不這麼說,耶律儒玉也是一定會跟上來的。
不過這回,耶律儒玉居然拒絕了:“我還要等人,道長先走罷。”
墨麒也不多言,點了點頭後便抱著東西,和宮九一道離開了。
宮九沒吃上心心念念的涼皮,心情不大晴朗。不過好在這頓餛飩也算是墨麒陪著一塊吃的,倒還算能接受。
他歪過頭,正準備和墨麒再搭話,就看見墨麒又是那副眉頭緊鎖的模樣:“道長又在想什麼?”
墨麒從堆成小山的糕點後看了宮九一眼:“在想白少俠所指的石頭究竟是何意。”
宮九扒拉了一盒冰糖糕,拆開嘗了一口,隨意道:“展昭帶回來的就是普通的沙石,能有什麼含義?要麼就是當時白玉堂指的根本不是石頭,而是地上其他什麼東西,要麼就是不能言語的白玉堂是將石頭擺成了什麼形狀。不過這個時候,那些石頭怕是早就被人踩散了,我們也求證不得。”
墨麒慢慢停下了步子。
宮九冰糖糕嚼到一半:“怎麼?”
“若當真如你所說,展少俠定能看得出來。”墨麒沉吟道,“又或者……那石頭代指的是某種特殊的石頭,特殊到,是尋找影子人的關鍵。”
宮九一頭霧水的跟在墨麒身後,急急趕回了府裡。
一進府,墨麒就來到梅師爺的臥房,找到在梅師爺床邊換藥的公孫策:“公孫先生。”
公孫策也被墨麒難得有些急匆匆的樣子嚇了一跳,還以為又出什麼大事了,立即從床邊站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墨麒意識到自己有些急切的模樣,似乎給公孫策傳遞了錯誤的信號,緩下聲音道:“不,我隻是想起一件事——公孫先生,先前你是不是說,似乎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和土果很像的描述?”
公孫策點點頭:“沒錯。”
墨麒:“那書上,是不是也曾說過,這種果實是依靠特殊的礦石而生,離開礦脈就會枯萎而死?”
這種果實就不像土果那麼罕見了,多數是因為礦石中含有它們生長必備的養分,才隻能生長在礦脈邊。
“特殊的礦石……”公孫策慢慢重複了一遍,陷入了回憶,沒過多久,眼前一亮,“啊!我記起來了!”
公孫策立即往自己廂房走:“先前我讀《奇聞妙藥籍》的時候,曾經讀到過這種果實,不過不叫‘土果’,而叫‘乳果’。”
乳果,聽起來倒是和這果實的功效更配了。
公孫策跑進自己的臥房翻找了一陣,從大箱大箱隨行帶來的醫典中拔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書裡所說的藥物,都十分奇怪,我從未見過,一直都是當做話本看的。”
當話本嘛,那最多也就是看看故事,自然不會像醫典一樣記得那麼清楚。
墨麒接過公孫策遞來的《奇聞妙藥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果真看見了乳果的描述。
“‘色青紫,生於毒礦之上,不可離。其果有妙用,然僅有本土人方知曉,餘人奪而服之,皆生乳、漲腹而死……’”公孫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點,“就是它!”
他在廂房裡難掩激動的來回踱步,過了一會,突然兩手一拍:“原來如此!”
才一路跑回房的公孫策,又撒腿匆匆跑回梅師爺的房間。
路過的侍從向這三個跑來跑去的人投去訝異的目光。
公孫策走進書房:“我當時沒有找到梅師爺發現的土果線索,是因為他發現的並不是土果的線索,而是那些毒礦的線索!”
公孫策將梅師爺放在書架上最外層的一本地方誌抽了出來:“這本記錄了河西發現的所有礦脈位置。”
公孫策挨個翻找:“……看這一種!”
“‘色青紫,唯河西密林間方可尋。此礦腐蝕土壤,內含毒素,途經之溪流皆染之,水淡紫,不可食,不可灌溉農田,應避之。’”公孫策高興地拍了拍圖中所標地點,“便是這個!”
“按梅師爺的腳程算,一天之內他能到的最遠距離,大約在這個範圍。”公孫策大致算了一下,在圖中畫了個圓,又將圖中的礦點著重標了一下,“這範圍內,這種礦也不過就隻有三處。”
公孫策:“我立刻告訴包大人,然後將展昭喊回來。等人齊,我們立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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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被煙花喊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很沮喪:“玉堂如今的輕功,我竟是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