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客院,楚留香才對滿臉想回去陪師傅的唐遠道,壓低聲音道:“你師父沒醒之前,你莫要再來這屋了。”他看了一旁吹著口哨,似乎沒心沒肺的胡鐵花,“小胡把你抱出來,是不想你和九公子再多呆,這暗器之事,九公子恐怕沒有口上說的那麼容易放過。”
·
·
墨麒的燒看起來來勢洶洶,其實退得很快。宮九連夜遣人去江山醉買來了四壇四季酒,輪番喂給墨麒喝,哪怕那酒的效力在賣出前已然兌弱過,那些珍貴難尋的藥材鎮壓一個小小的發燒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墨麒再次醒來時,背後的疼痛因為前一日下的狠藥,已經輕了不少,至少他再起身時,隻要注意些,就不會痛到汗流浹背了。
清晨的朝陽,將金色的晨曦投入室內,落在墨麒有些發怔的麵龐上。
他記得昨日燒的不甚清醒時,自己如何拽著宮九衣袖的,也記得昨日宮九是如何一夜不眠,替他敷著頭上的冷帕的。
墨麒從床上慢慢撐起身體,踩了鞋下了床。左右看看屋子,已不見了宮九的身影。大概是在他燒退後,宮九就離開了。
墨麒穿好靴子,取了百寶囊內的傷藥,關上了屋門,轉入裡間。
一件乾淨雪白的褻衣很快搭在了屏風之上,隨後是其他的裡衣,被主人一件一件、極為整齊地有序搭好。
墨麒背過身去,看著銅鏡裡照出的布滿猙獰傷疤的後背。
那些可怖而醜陋的痂痕幾乎攀滿了他的背脊,在那毫無瑕疵、宛如璧玉的肌膚上更顯紮眼。
墨麒將披散的頭發高高束起,把垂落的長馬尾捋到胸前,微微前傾身體,閉上眼睛,將藥水向身後一倒。
嘶嘶作響、如同灼燒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墨麒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因藥水腐蝕傷口而帶來的劇痛令他身上立即浮出一層薄汗,汗水和著傷藥,順著結實飽滿、充滿力量卻又不失優雅的肌肉紋理慢慢滑落。
這藥水的藥效雖是難熬,但效果卻是立竿見影。那些傷疤被浸軟後立即脫落下來,露出新催生出的粉肉。
宮九恰好就是在這時走進了裡間。
墨麒因為藥效帶來的劇痛,都沒有注意到宮九開門進屋的聲音。直到看見走到他麵前、低下頭看他的宮九時,才意識到自己麵前站著人了,臉上頓時泛起一絲羞惱,飛快抬手將褻衣圍在腰間:“宮九!”
宮九挑眉:“挺大。”
墨麒剩下的斥責瞬間被這句給噎了回去,好一會沒喘上氣來:“…………”
宮九見墨麒就光顧著拽自己腰間的褻衣了,另一手還拿著藥水,也沒法攻擊他,便很是自然地又靠近了幾步:“你傷在背後,藥水自己擦,能擦得全嗎?”
墨麒的大腦還在被那句“挺大”占領,一張臉已經紅的驚人了,耳尖就像凝了血似的:“你——怎——怎可——”
他可了半天,也沒可出什麼玩意兒來。
宮九隻當沒聽見,繞到他背後,很正經地道:“我看看,果然沒擦全。藥水給我。”
墨麒遲疑的功夫,宮九已經從他手裡將藥水抽走了。
墨麒隻來得及感覺自己手上一空,背後傷處就被幾根微涼的手指輕如點水般拂過,藥水立即滲入痂痕。
疼痛將他所有其他的心思都擠出了腦外,隻有不可失態、不可呼痛的自我要求死死占據他的大腦。
本能的反應之下,哪怕此時已經痛得青筋暴起,微微痙攣,墨麒拽著褻衣的手也依舊堅持地抓緊這塊遮羞布。
宮九在塗完了剩下的幾處傷疤後,目光便落在了那些與旁邊肌膚顏色截然不同的粉肉上:“這些疤痕,能褪?”
宮九微涼、被藥水沾濕的手指尖,如二月春燕的尾尖掠過一池春水般,在疤痕邊那大片新長出來、極為敏感脆弱的新肉上一掠而過。
墨麒驚得渾身一抖,伸手就將宮九推出了屏風,扛著藥效的餘韻匆忙將裡衣快速穿上。
宮九在屏風外饒有興致地哼了一聲:“碰一下而已,何必如此敏感?”
待墨麒從屏風後走出來時,他又是那個完美無缺,渾身上下無一處瑕疵的道仙了。黑色道袍整整齊齊的包裹著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熨帖的剪裁勾勒出勁瘦修長的腰線。
宮九看著裝束整齊妥當的墨麒,又刻意地嘖嘖了幾聲,非要把墨麒弄得不自在不可。
不過穿好了道袍的墨麒,好像套上了一層無可攻破的護罩一樣,臉上不再見一絲紅暈,哪怕宮九刻意再盯著他看,墨麒也依舊是麵無表情地木著一張臉,有條不紊地反手,將理好的拂塵負至背後:“傷疤能褪。該給楚留香和姬冰雁換藥了。”
…………
論起忍痛,楚留香和姬冰雁就比不上墨麒了——但話說回來,這也沒什麼好比的。
楚留香的傷在手臂和手,姬冰雁在腿和腳,都是觸覺極為敏感的部位,疼痛自然是加倍的。他們倆禁不住痛苦地悶哼出聲的時候,李光寒踏入室內,滿眼的看戲。
他穿著一襲儒衫,就連頸子都包裹的嚴嚴實實,貼合的尺寸更將他的身形顯得瘦削。若不是背後那杆不離身的銀槍,他走出去幾乎和外頭那些儒生秀才沒什麼兩樣。
“諸位辛苦,好好療傷,不必管我。”李光寒臉皮比城牆厚,頂著眾人的眼刀子都能悠閒地在茶幾邊坐下,看向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傷處。
原本看戲的心情頓時嚴肅了起來。
“這是何藥?如此之效,若是在行軍之時可用上,不知能救下多少人命。”李光寒坐直了靠在椅背上的身體,眼睛放光地看著墨麒手中的藥水。
姬冰雁的聲音因為藥效的關係,稍顯的有些有氣無力,但其中的尖銳嘲諷卻一點不少:“將軍前日還拿火.藥炸我們,又將我們關進地牢,今日就問我們要藥?”
楚留香和胡鐵花也一並望了過來,胡鐵花應和著姬冰雁的話,老大不高興地看著居然有臉說出這種話的李光寒。
他們都心知,以墨道長的心性,李將軍若是想要,他定然會給,所以趕緊趁著墨麒開口前,先抓緊機會懟上一句爭口氣。
宮九也是掃了李光寒一眼,和姬冰雁等人想到了一處。
李光寒若是光說自己要藥方,墨麒不一定會給。但他偏偏說的是“行軍之時救援傷兵”,那想都不用想,墨麒肯定是會給藥方的。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墨麒絕對稱得起大俠二字。
李光寒不識墨麒,姬冰雁開口嘲諷的時候,他心裡也知曉自己這事做的有點沒臉沒皮,但為了大宋將士之生死,他可以折腰。就在他準備站起身,鄭重向墨麒道歉時,墨麒已然轉身,走到客屋的桌前,提筆將藥方寫下了。
從李光寒發問,到墨麒轉身,幾乎沒有耽擱任何猶豫的功夫。
墨麒將手中藥方遞給李光寒的時候,姬冰雁乾巴巴地道:“是了,我們老板就是這麼不記仇,舍己為人,高風亮節……”姬冰雁也不顧什麼風度形象了,直接抬袖擦了擦自己滿頭疼出來的冷汗,挖苦道,“早在他到處散財的時候我不就知道這件事了麼?”
李光寒收藥方的手一頓。
姬冰雁擠兌他的時候,李光寒倒沒覺得有所謂。但當墨麒毫不猶豫地給了他藥方,姬冰雁擠兌墨麒時,李光寒就有那麼些過意不去了。
他從椅上站起身,極為鄭重、極為真誠地對墨麒抱拳,深深一作揖:“道長高義!是李光寒狹隘了!”
墨麒當冤大頭被姬冰雁罵的還少了嗎?反正罵完了他不還是照樣四處散財,不痛不癢,問題不大。
姬冰雁這次擠兌他甚至都沒對他大小聲呢,墨麒根本沒放在心上,更何況受傷一事,他們本就不占理:“將軍執法嚴明,我等違禁偷渡南海,錯不在將軍。”
李光寒被墨麒扶起來,隻覺墨麒果真懂理,與一般那些就會做攪屎棍的江湖人不同,頓覺舒心:“道長是講道理的人。”
這麼一來一回,李光寒對墨麒的偏見消去了不少,這時再看屋裡三個傷員時,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了:“但此事我也有責任,我是做的太過火了。為表歉意,今日午間,不知可否請諸位賞麵,與湖心小亭一聚,我會讓廚娘備上最豐盛的佳宴,向諸位致歉。”
李光寒隨意一抬右手,指向湖心小亭的方位。
沒留意間,儒衫的長袖向下滑落,露出一小節手腕。
墨麒的目光一掃而過,又瞬間轉了回來,定在那手腕上。
一道粗約三指的黑色鐵圈,正箍在那截手腕之上,在滑落的衣袖裡不經意間露出一角。
“從此處便能瞧見……道長可看見了?便是那一處。”李光寒話音落後,半晌沒有聽見回音,困惑地回首看了眼墨麒,卻發現眾人都直勾勾著眼睛,盯著他的手腕直看。
李光寒的目光立即落在自己露出的黑色鐵環上,麵色頓時難看。
他垂下手一抖衣袖,又將那環遮的嚴嚴實實。
“午食做好後,我會派人來請諸位。”發生了這事,李光寒方才回暖的語氣又冷了起來,不過他也清楚,不小心露出這鐵環的人是自己,與這些人無關,因此隻是語氣冷了點,言語間還是客氣的:“諸位療傷辛苦,身體勞累,李某就不打擾了,這便告辭。”
李光寒匆匆的走了。
胡鐵花的目光落在宮九身上,腦子裡想的還是那黑色鐵環,二者合一,頓時臉色一變:“莫非,這位李將軍也是……”
宮九自然察覺了胡鐵花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轉過頭來,語氣森然道:“也是什麼?”
“也是……和九公子一樣的同道中人?”胡鐵花硬著頭皮把自己的話講完了。
宮九:“……”
眾人:“……”
宮九:“你有病吧。”
胡鐵花委屈死了,他居然被宮九說有病:“那不然為何李將軍右手上會套著那般粗的鐵環?”
“不止的!”
一個小腦袋突然從門外冒了出來,唐遠道的聲音脆生生在門口響起。
唐遠道扒在門邊,謹慎地看了看屋內,確認了自己師父確實在裡麵,才喜笑顏開地鬆開門板,甩著小短腿就想往師父身邊跑。
他是聽府裡的仆人說,墨麒已經清醒、並且可以給楚、姬換藥了,才敢跑來的。楚留香昨夜的話確實讓唐遠道心懷惴惴了一晚。
胡鐵花立即把奔向墨麒——同時也等於奔向宮九——的唐遠道一把撈了起來,邊捏他的臉,邊把他抱到了姬冰雁所在的茶幾邊:“什麼不止?”
他不著痕跡地側眼,瞄了瞄麵色如常的宮九。胡鐵花不知道宮九有沒有對墨麒說唐遠道的事情,也不知道宮九到底是不是真的就這麼放過唐遠道了,隻能先帶唐遠道儘量離宮九遠著點。
好在唐遠道雖然因為被帶離師父身邊覺得有點委屈,但腦袋還算機靈,立馬就想起昨天晚上楚留香對他說的話,心下怯怯地看了宮九一眼,沒敢鬨著要去墨麒身邊。
楚留香自然地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問話,隱晦地提醒唐遠道莫要表現的太明顯,免得被宮九發現:“小遠道,你說什麼不止?”
唐遠道揚起小臉:“鐵環呀!不止右手一個的!那天李將軍拿火.藥攻擊我們之後,把我單獨帶走了,他抱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的兩個手腕上都有那個鐵環的!”
他特彆認真地道:“因為覺得奇怪,我還低頭去看的,結果發現他的衣服領子下麵,還有個鐵環呢!”唐遠道比劃了一下自己脖子的位置。
姬冰雁睜開眼睛,神情有些奇異:“那可真是奇怪了。”
雖然他覺得胡鐵花說的猜測可能性不大,但唐遠道說出的話,竟是將事實往胡鐵花的推測上靠了靠。
楚留香:“我們還不了解李將軍其人,就這麼妄加猜測實在不好。不若再仔細觀察幾日,或能有其他線索。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多多修養,等到正午,我們還有一酒宴要赴。”他站起身,送墨麒和宮九出了門,“唐遠道就在我們這裡歇著吧,我看小胡還挺喜歡帶孩子的。”
胡鐵花抗議地大呼小叫,心中卻一片了然:這是老臭蟲在擔心唐遠道的安危。
待宮九和墨麒送走後,半閉著眼休息的姬冰雁才嗤笑了一聲:“你們倒是默契。”
楚留香送完人回來,關上了房門,歎道:“遠道還小,我等多加擔待吧。”
姬冰雁看了楚留香一眼:“你就不怕這小家夥彆有用心?”
楚留香微微一笑:“既然道長不怕,我自然也不會怕。”
這世上,可是少有能瞞得過道長的人。
·
·
李光寒有個挺風雅的名字,又好著風雅的儒衫,辦出來的酒宴,自然也極為風雅。
南海比西北可要富碩多了,李將軍府又曆經了李家數位鎮南大將,不斷改造、擴建,占地麵積其實相當之大,其風格也不如西北那般粗獷。雖然整體來看,風格都是一樣的簡潔了當,但到底多了些南方的溫雅之感。
譬如在橫梁上會有鏤空的水波紋雕,庭院之間也會設些小小的景觀,或是花樹,或是假山,皆造的極為錯落有致,雅俗共賞。
李光寒所說的湖心小亭,確實離楚、姬的屋子很近。說是小亭,其實帶上周圍的溪流、小湖、花樹、石徑,足有小半個河西知府衙那麼大了,在這裡辦一席曲水流觴宴,真是再風雅不過。
楚留香、姬冰雁還有墨麒作為傷員,還有特殊的待遇,譬如其他人的落座之處隻有一團軟墊,他們卻有一整座太妃椅可以臥著。
這宴辦的是風雅,菜肴更是風雅。不僅風雅,還極為好吃。
楚留香吃了個肚飽後,懶懶地臥在太妃椅上,聞著梅香撲鼻,舒暢地直歎:“美景,佳肴,萬事俱備,隻差美酒一壺。”
李光寒笑道:“行軍之人,不論何時都不可沾酒。這是祖父的教導。”他指了指在場的幾位傷病號,“且香帥你這還傷著,若是我準備了酒,隻怕墨道長第一個不依。”
一席宴下來,李光寒和楚留香等人的關係也拉近了不少。
“你說的沒錯。”楚留香歎道。
李光寒哈哈大笑:“隻怕你也就是當著墨道長的麵才不敢喝酒。若是墨道長不在,隻怕其他大夫再怎麼關照,香帥你也是不會聽的。”他舉起手中的茶杯,笑道,“不過現下嘛,不如我們先以茶代酒——”
李光寒的聲音戛然而止。
終於從汴京飛回來的雀翎撲閃著翅膀,從李將軍府的高牆外一個高掠飛了進來。盤旋一周後,它立即瞧見了位於湖心亭中的主人,立即一振羽翼,興奮地直衝墨麒而來,一尾長長的翎羽都激動地支棱開了。
它若不是一隻胖鳥,而是一條奶狗,恐怕這個時候能把尾巴搖得隻能瞧見殘影。
隻顧想衝進主人掌心裡癱開的雀翎,根本沒有意識到,已經有一雙充滿殺氣的寒眸,鎖定了它。
“哢嚓。”
李光寒幾乎是看到雀翎的瞬間,就失手捏碎了手裡的翠眼綠瓷茶杯。
他臉色陰沉到可怕,不顧被碎瓷割傷的傷口,力貫指尖,反手便將手中的碎片,以擲暗器的方式向雀翎扔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