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不說?嗯?”千鳥手中的手裡劍緊緊抵著老管家的脖子, 尖銳的鋒刃在老管家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可老管家就是抵死不說。
千鳥隱隱有些暴躁,手上又加了點力氣:“你是不是以為我下不了手?”
老管家的身體本能地向後仰,卻撞到了千鳥的身上, 退無可退。眼皮子都因為害怕在顫抖,可他依舊堅定道:“我不能說。”
千鳥又不能當真殺了老管家。現在能告知眾人那湯的事情的人就隻有老管家了,他要是真下了手, 那就真弄不清楚李光寒究竟被喂了什麼藥了。
墨麒沉默片刻:“那湯藥是不是罌粟做的?”
老管家瞪大眼睛:“我不知道啊!”
千鳥:“你是真不知道?!”
老管家搖頭:“真不知道!”
千鳥氣恨地抿住了嘴, 本矜貴精致的眉頭也緊緊皺起, 和老管家僵持了一會,最後泄氣地把手裡的手裡劍狠狠往一旁的大樹上一紮:“可惡!”
姬冰雁端詳著千鳥的神態, 氣憤暴躁的樣子活像他才是那個無比緊張著將軍的小管家, 而李管家則是那個偷偷給李光寒下藥的大壞蛋。
姬冰雁摩挲了一下手中捂著的暖爐,若有所思道:“你何必如此生氣?”
按道理說,千鳥是花魁娘子, 李光寒是鎮南將軍,兩人雖然同在滿裡, 卻從未有過交集。既是如此,千鳥這麼緊張李光寒的事兒做什麼?
千鳥一點不給好臉地懟了姬冰雁一句乾你屁事, 然後憋著一肚子氣狠狠拿眼神剜了老管家一眼, 跺著腳蹲到一旁的大樹根下生悶氣去了。
蹲著蹲著, 千鳥就忍不住開頭瞄了還在無聲地落淚的李光寒一眼, 然後又是一眼, 一副坐立不安, 想要上前去安慰的模樣。
姬冰雁倒是沒生氣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他慢條斯理地收回了落在千鳥身上的目光,心裡大概有了點底。
按照千鳥方才威脅老管家時說的話,還有他對李光寒的上心程度,指不定千鳥在東瀛本就和某位東瀛大將軍有極為緊密的聯係,而那位大將軍也同李光寒一樣,明明應當受人崇敬卻反遭暗算。千鳥氣不過此事,卻無能為力,索性離開了東瀛,跑來了大宋,結果卻沒想到在宋土也遇上了和東瀛一樣的事情,這才對李光寒之事如此義憤填膺,感同身受。
到底還是年輕了。姬冰雁安靜地坐在椅上想。
千鳥不回答又如何?姬冰雁這個老狐狸看還不懂得隱藏自己情緒的千鳥,那是掃一眼就能看得透透的,千鳥屁股一翹就能知道他要放什麼屁。
墨麒低聲問老管家:“你方才說的,是‘不能’,和‘不知道’。你當真不知這湯藥之事?這湯藥難道不是你送給將軍的?”
這問題老管家倒是能回答了,他忙開口解釋:“這湯藥確實是我每天送給將軍的,但那湯藥是我家將軍家傳的方子,裡麵放了什麼,便是我也無從知曉的。每次將軍叫我們給他做這湯藥的時候,都是他將藥配好了,打成藥包給我,我再送去煎藥……”
“你家將軍,平日裡不太會逛藥鋪吧?”聽了老管家的解釋,宮九卻並未有放棄的意思,他停下了手中把玩著的折扇,慢慢地捋順了邏輯,“若是他平時不去藥鋪,你們府裡也沒有什麼藥材備著,他想要配藥,總得有個藥材來源……這將軍府裡,說不準還有第二處密室,裡麵就窖藏著李將軍配藥所用的藥材。”
楚留香和墨麒對視了一眼,點頭道:“很有可能。”
老管家又開始搖頭了:“這個,這個我也不知啊,我連將軍臥床下的那個密窖都未曾見過的!”
宮九不耐地掃了他一眼:“也沒問你知不知。你去把府裡人通通叫來,讓他們在府裡仔細檢查,看這儲藥室到底藏在何處。”
老管家呃了一聲,站在原地躊躇。
楚留香看看還站在原地不動的老管家,又看看宮九隱隱不耐的臉色,忙開口對老管家道:“若李將軍所用之藥當真是罌粟,這種東西讓府裡人找,總比讓官府的人來封了府搜的好。”
老管家愣了一下,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急忙將這事吩咐下去了。待大家都開始尋找起來了,他才回到眾人身邊,試探著問:“敢問墨大俠,這罌粟究竟是何物?”
墨麒:“乃是一種花,其果實在未成熟時,內含乳白色漿液,製乾後的藥劑,能令人產生上癮的依賴性,若是沾上此藥,便很難戒除,危害極大。”墨麒看老管家還有些迷糊的樣子,便拿李光寒做例子,“你家將軍,身體迅速消瘦,性情大變,極易發狂,僅有一小半是因重傷所致,導致他不斷間歇性發狂之因,最根本的乃是服此藥上癮。藥癮發作之時,將軍會痛苦不堪,極度渴求能夠再服此藥。為抗拒這種渴求,將軍方才對自己下那般狠手。”
老管家的臉都白了:“將軍——將軍——”
這般可怕的惡花,為何自家將軍會私藏在府?
墨麒突然頓了下來,發覺了一處矛盾:“等等,不對。”
一旁的姬冰雁,也皺了下眉頭。他在得知李光寒可能私藏著罌粟時,本還慍怒了一下,但很快,冷靜的本能便令他也發覺了這處矛盾:“既然李光寒他都為了戒癮將他自己關進地窖裡了,那他又何必準備那種湯藥?我們下地窖的時候,也沒曾見過湯藥的影子,便是說,這湯藥不是他在發作的時候服用的,而是當做尋常的藥劑服用……”
墨麒看向還站在原處,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劃落的李光寒,想起先前他做的動作和說的話:“方才,他將這湯給了青鳥。”
楚留香腦中靈光一現:“青鳥要的就是這湯!”
楚留香迅速地捋了捋邏輯:“看這滿裡城升仙客屍體的情況,罌粟應當是青鳥給李光寒下的。但青鳥卻想要李光寒手中之湯——這意味著,李光寒的湯不論是用什麼做的,其效用定然和罌粟上癮之用不同!”
宮九眸光一轉:“或許,李光寒手中的湯,並不是‘上癮’之用,反倒可能是有治療之效,甚至是‘解癮’之用。”
老管家臉上的愁雲,聽到宮九這番分析,頓時散開了,大覺定是如此!
這就合理了!這就說得通了!他就說他家將軍若是知道罌粟之害,怎麼可能會做私藏罌粟這樣的事情呢!?
一旁蹲著的千鳥,以一種敵意的眼神瞪了老管家一眼,還是沒有完全相信老管家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托詞。他憋了一會後,還是沒忍住問墨麒:“可剛剛李將軍不是已經把湯遞給那個誰,那個什麼青鳥了嗎?”
墨麒解釋道:“李將軍現在本就是神誌不清的狀態,他或許是在重複自己過去的記憶,但很可能他在重複的過程中,被本能驅使,改變了這份記憶的原本走向。”
楚留香若有所思:“既然青鳥沒有殺死李光寒,就說明當時李光寒根本沒把湯給他。”
姬冰雁冷靜分析:“沒錯。很可能是李將軍現在理智無法運作,隻剩本能,因此在重複這一記憶的時候,他的本能壓過了理智,這才驅使他沒有按照真實的記憶走,而是遵循本能,將湯藥送給了心愛的人。”
千鳥氣勢洶洶地猛地站起身:“那我們就更要找到這個什麼湯藥了,不然萬一被那個臭女人捷足先登,搶走了怎麼辦?”
胡鐵花真是納了悶了,瞧瞧千鳥,又瞧了瞧李光寒,怎麼品怎麼覺得不對勁兒,眼神狐疑:“我說,這青鳥,看情況,可很有可能是你們東瀛的女子啊?你怎麼不護你家鄉人,反倒幫我們李將軍講話呢?”
胡鐵花最後一句話沒說出口,因為就連他自己都很遲疑:你怕不是個——其實早已癡戀李將軍良久的斷袖吧?
……同樣一個問題,明明放在姬冰雁那裡思路就很正直,放到胡鐵花這裡,就莫名其妙地狠狠掰了一個彎兒。
最關鍵是,千鳥還很可疑地答不上來話,就光拿一雙攢著怒氣的大眼睛凶巴巴地瞪著胡鐵花,活像是就能把胡鐵花剛剛那問題給瞪回去似的。
胡鐵花被千鳥瞪得更加心底發毛了:……這不是我的問題吧?不能啊,我怎麼真的覺得,好像這個千鳥對李將軍那個感情有點不大對呢?
墨道長和九公子怕是有毒吧!看完了他們再看其他人,胡鐵花怎麼就覺得看誰誰不對呢?
墨麒無奈。他站在原地,捧著雀翎又不能移動,不然李光寒就得發狂,現在已經站了足足有快半個時辰了。墨麒看了千鳥一會,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千鳥,你——”他說到一半,又覺得不妥,便把話截住,吞回去了,“罷了,無事。”
千鳥氣呼呼的眼神頓時落在了墨麒身上:“什麼事啊,你說啊——你知不知道說話就說半截,是很讓人討厭的!”
“……我是想問,你能否扳作青鳥的樣子,或許能將李將軍的注意力從雀翎身上拉開,也許能夠把李將軍引回屋內。現在正是南海冬季最濕冷的時候,李將軍又身受重傷,也沒穿足衣裳,站在此處若是受寒,怕是回頭又要吃苦頭。”墨麒看了眼李將軍慘白的臉色,有些擔心,“不過,你若是不願……”
“為什麼不願,我又不在乎穿不穿女裝!”千鳥的眼睛飛快地亮了起來,特彆放得開地說,“這是個好主意!”
楚留香看千鳥轉身就要往門外竄,忙伸手按住:“等等——可我們不知青鳥長什麼樣子,至少也得有些相像,才能吸引得了李將軍吧?”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呢。”千鳥拍開楚留香的手,“你看看李將軍都能把雀翎當做青鳥的樣子,想要能吸引住李將軍,還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我估計隻要我能穿上和青鳥衣服顏色相近的服飾,再作女子的打扮……在李將軍眼裡,我就是青鳥啦!”
千鳥奇怪地看向擋在他麵前的楚留香:“——你擋在這做什麼,我要去醉春樓取衣裳呀!”
楚留香苦笑著摸摸鼻子:“……不如,讓李管家派人,去取你的衣裳吧?”
千鳥反應過來:“你們,是不是不相信我,以為我想借機逃跑?”他自言自語道,“也對,那個什麼青鳥是東瀛人,我也是東瀛人,我還會扮成女子,懷疑我也是正常。”
千鳥還是很講道理的,他不再和楚留香理論了,循著本能望向讓他覺得最可靠的墨麒:“那你們派人去取我的衣裳吧,全都取來!莫說是為了什麼,萬一那個什麼青鳥在醉春樓有釘子呢?畢竟我的好幾個恩客,可都變成升仙客躺在太平間裡了。若是有人問,就說我是被新的老板看上,被點名服侍左右了——對了,記得把我的梳妝鏡,還有胭脂、口脂什麼的拿來!你們將軍府裡也沒個女主人,可沒有這些東西借我用。”
千鳥年輕是年輕,不過該辦正事兒的時候,思維還是很清晰、很縝密的。
就是無端又要背黑鍋的新老板,臉有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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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鳥的衣裳被取來的空檔,仆役們已經把將軍府上上下下都翻找過一遍了,根本沒找到什麼密室。
大丫鬟苦著臉道:“莫說是新密室了,便是將軍屋裡的那個,若是床沒被毀,我們也尋不得呀!”
他們都是正經丫鬟仆役,哪裡會懂得辨認機關這種事。
楚留香無奈,隻得和胡鐵花一塊加入尋找的隊伍。姬冰雁對這事也極為上心,便讓胡鐵花推著他,三人一塊拋下還被李光寒死死盯著、動彈不得的墨麒,去找密室去了。
仆役們此時都分散在府內各處尋找密室,一時之間分不出什麼人手,老管家便親自又去了一趟醉春樓,將千鳥要的東西都帶了回來:“都在這兒了。”
千鳥幾乎是躥到箱子邊的,一邊翻找衣服,一邊問:“可有人問你為什麼拿衣服?”
老管家道:“隻有之前那兩個青衣姑娘,還有老鴇……我都照著你說的講了。”老管家擦了把頭頂的汗,看向一直沉默的墨麒,看著他那張板得跟石頭似的嚴絲縫合的臉,忍不住調侃道,“那兩位青衣姑娘還嫉妒的很呢,說是‘這樣的好事,怎麼沒叫我們碰見’。”
墨麒無奈。
一旁的千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院子裡,旁邊有沒有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衣服脫了個精光。就剩條褻褲也被他飛快地把褲腿卷吧了上去,露出兩條又白又筆直的腿。
他在寒風中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直冒,忙不迭的一邊跟小兔子似的跳著取暖,一邊把衣服往身上套。
這是一件和雀翎的尾羽顏色極為相似的振袖和服,雀青藍色的和服包裹著千鳥本就不怎麼高挑的個子,頓時把他襯的更加小巧玲瓏、膚白勝雪了。
千鳥將衣服套完後,把箱子裡的梳妝鏡掏出來,就地一蹲,刷刷地就開始抹粉。不過這一次,他畫的便不是先前的東瀛盛狀,而是宋人女子溫婉的妝容。
千鳥思路清晰:“那什麼青鳥見李將軍時候,畫的肯定不是我們東瀛女子的妝容。我知道的,你們宋人其實看不太慣這種……青鳥既然想要獲得李將軍的親眼,就肯定不會化東瀛的妝,而是化成最符合宋人男性最偏好的淡妝;然後再加上極具異域風情的衣裳,這才是最能勾人,又恰到好處的打扮。”
千鳥嘴上叭叭,卻一點也不影響他便裝的速度。談話間,他便將妝容畫好了,又迅速地將假發戴上,站起身又重新整理了一番後,才擺足了大和撫子的溫雅風範,慢慢走到李將軍麵前,擋住了雀翎。
李將軍呆呆地抬起頭,看了千鳥一眼,然後又看了千鳥在妝容、深色和服還有長發的襯托下,小得簡直像是還不如他手掌一半兒大的臉,迷茫了一會,然後眼神飛快地像觸電似的閃開了。
他倒是沒發狂,隻是一聲不吭地還是捧著空氣湯碗,慢吞吞地往旁邊挪了幾步,繼續眼巴巴地看著雀翎。
老管家惴惴:“這……怎麼沒用呢?”
墨麒淡淡道:“李將軍選中雀翎,或許隻是因為雀翎的形象暗合‘青鳥’這個名字。但青鳥姑娘本人,卻不一定是穿著這樣顏色的衣服的。既然是‘蓬山仙人’,她所穿的衣服,自然應是白色的。若非白色,也應當是淡色的。”
一直作壁上觀的宮九突然開口:“李將軍耳朵紅了。看來他還是挺滿意你的臉的。隻要把衣服的顏色換對,說不準能成。”
宮九饒有興致地轉了轉手中的折扇。
他沒把自己的話說完。
既然千鳥沒有把衣服顏色挑對,李光寒卻還是看著千鳥的臉臉紅了,這說明什麼?
——李光寒覺得千鳥長得可愛啊!
不過對於此時的李光寒來講,他還得求得青鳥的原諒,在這個時候偷看其他的漂亮姑娘顯然是一件很不端方的事情,故而他才沒有發狂,而是紅著耳朵走開了。
有趣,真是有趣。宮九微微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欣賞麵前的這出大戲。
千鳥不知宮九藏下的後麵幾句是什麼,隻聽到宮九說‘也許能成’,臉上頓時一喜。他苦苦思索了一會,回到箱子邊,卻沒有翻找白色的衣服,而是挑了件淡粉色的和服。
東瀛人最好賞櫻。相比較純白色這種隻有在葬禮、婚禮才會穿的和服,對於東瀛女子來說最為仙氣、也最為美麗的和服,應當是粉色的。
重新換上了櫻粉色和服、滿袖綴滿了嬌嫩櫻花圖案的千鳥,重又走回李光寒麵前。
李光寒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被這抹櫻雪占據了。
他本就神誌不清的大腦艱難地轉了幾下,沒有轉動,呆呆地歪了下頭,迷惑地喃喃:“青、青鳥?”
好像不是……又好像是?
千鳥立即向前走了一步,試探著輕輕握住李光寒的手,從他嗓子裡出來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變做了溫軟細膩的女聲:“將軍大人。我是青鳥。”
“是青鳥?”李光寒頭腦一片漿糊。
“將軍大人,跟青鳥走吧。”千鳥細聲細氣地哄著李光寒,幾乎沒費什麼工夫,隻輕輕一拉,李光寒就自動地跟著千鳥走了。
墨麒暗暗鬆了口氣,這才獎勵地摸了摸一直扒在他掌心哀怨的雀翎,將它身上的羽毛重又梳順後,才送走了黏人的小胖啾。他將手臂自然地垂了下來,藏在衣袖裡動了動。
肌肉一陣酸痛。
從李光寒發狂一直到千鳥領走李光寒,他的手臂一動不動,整整抬了有一個多時辰。
總算能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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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房裡。
宮九和墨麒坐在房裡的最邊角,旁邊角落裡還站著尷尬的老管家。
老管家渾身不自在,壓低聲音:“……我們是不是應該,就,要麼……我們先出去?”
老管家眼神特地避開的那處地方,李將軍已被千鳥幫助著換上了大氅,此時正一臉滿足地擁著千鳥。千鳥也是極為配合地做出小鳥依人的模樣,軟軟地靠在李光寒懷裡,兩個人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