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麼抱著不說話,時不時李光寒還會極為饜足又幸福地低下頭,啄吻一下埋在他懷裡的千鳥的額頭,滿足的樣子仿佛他懷裡正擁著他的整個世界。
老管家的臉都要憋紅了。
但又不能說。
因為那是他家將軍自己親的人家,總不能硬要責怪說人家千鳥把自己額頭湊在李光寒嘴底下吧?
墨麒也有些非禮勿視的窘迫感。但他們若是出門了,一會李光寒再重現什麼記憶,他們便無從得知了。
好在沒等了一會,李光寒便突然鬆開了千鳥,整個人直瞪瞪地倏然站了起來,往愣住的千年的反方向走了幾步,然後轉回身來,整個人的樣子一變。
淩厲的眼神驟然出現在他眼中。
千鳥嚇了一跳,還當是李光寒恢複記憶了,剛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李光寒便向他邁進了一步,厲聲道:“海上何人?”
千鳥眨了眨眼睛:原來不是恢複記憶,而是他進到另一段記憶片段裡去了。
他忙絞儘腦汁思考要怎麼回答,正想開口,就見坐在對麵角落的墨麒衝他搖了搖手,意思是讓他莫要開口說話。
果然,沒等幾息,李光寒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東瀛?你是從東瀛來的?”李光寒落在千鳥——或者是他記憶中那位青鳥身上的目光,警惕而敏銳,“你是獨身從東瀛來的?”
千鳥無措地看了看墨麒,隻得到了一個保持沉默的手勢。
這次,青鳥似乎說了很長的一段話。李光寒眯起眼睛,聽了好一會,麵上的表情才漸漸放鬆下來:“原是被人拐騙至此……”李光寒頓了一下,坦然地看向千鳥,眼中的眸光明亮又乾淨,倒映著千鳥櫻粉色的身影,“既是如此,你可想回家鄉?若是想回去,我可找到去東瀛的船隊。”
千鳥看似乎真的不需要說話,隻要他人在這兒,給李光寒的視線一個落點,這記憶就能繼續下去,頓時鬆了口氣,索性托起腮幫子,一邊看接下來的記憶,一邊凝視著李光寒的眼睛。
李光寒的眼睛眸色清淺,此時眼底簇滿了櫻花,好看的千鳥挪不開視線,盯著李光寒目不轉睛。
一旁的老管家伸長了脖子,警惕起來:——這小子怎麼回事?怎麼看我們家將軍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呢!?
李光寒還在繼續:“不想回去?也對。你家裡人既然已拋棄了你,那你即便回到東瀛,也難有立足之地。不過我看你還能自由地活動,甚至能遊南海,想必現在也已找到了能依靠的人?”
千鳥忍不住撇撇嘴。
這個青鳥真是好生可惡!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騙人同情!
李光寒突然挑了挑眉毛——千鳥發現這個表情在李光寒的麵上真是驚人的好看——手負身後,又靠近了一步:“哦?做了賬房?身有一技之長,不錯。”
千鳥氣岔岔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呸,什麼做賬房,分明就是做騙子!
老管家的眉頭已經徹底擰起來了:不對,這小子真的不對!
李光寒說完這話後,便沉默了。就這麼負著手站著,與千鳥對視了半晌,然後轉身又走了幾步,在屋子的拐角停下。
他對著拐角的那麵銅鏡道:“哦?你這裡確實有個女子做賬房?好。”
宮九抿了口茶:“這應當是李光寒和青鳥初遇時的記憶。看來李將軍也不傻,沒有光聽信青鳥的一麵之詞,事後還是去查過的。隻是青鳥早已做好準備,設好了局,李將軍便是再查,也查不出什麼毛病來。”他放下手中茶盞,“我敢打賭,現下再去滿裡的各個商鋪裡查,也絕不能查得出有哪個商鋪曾收女子做賬房。”
墨麒頷首:“那青鳥心思縝密,不露馬腳。隻怕青鳥和李將軍撕破臉、將他重傷的那個晚上,就已經把她的人給撤走了。”
兩人分析的那會功夫,李光寒已經又跳入另一段記憶中了。
他又走回了千鳥的身邊,在傻傻看著他的千鳥身邊坐下,又把千鳥攬進懷裡了,拿大氅包裹著,手中空托著一個什麼東西,同千鳥低聲反複念:“相見時難彆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為何要繡這句詩?我不會負你,我不會叫你走到這般田地,莫要害怕。”
李光寒溫柔的手掌輕輕摸了摸千鳥的額頭。
——可該害怕的是你呀!千鳥攥了攥李光寒的衣角。
要被負的人是你呀!要被碾做泥濘,催作殘落百花的人,是你呀!
千鳥貼著李光寒的胸膛,李光寒低聲念詩的時候,便能感覺得到他消瘦的胸腔的震動。
千鳥被李光寒裹在暖暖和和的大氅裡,慢慢伸手,觸碰了一下李光寒已經瘦得幾乎能摸得出肋骨的胸膛,鼻子忍不住就是一酸。
他覺得李光寒真的太倒黴了。
來到滿裡後,千鳥就已經聽說過李光寒這個南海的守護神.的名號,還有他的過往。
李光寒的父母在他還在繈褓時便已犧牲;獨自帶大他的祖父為江湖械鬥所誤殺;年方十五的李光寒承襲了李家的重擔,十六歲便入戰場殺敵,二十歲用一身傷拚下鎮南將軍之位。
二十四歲,他第一次心動,就被人欺騙,害成這個樣子。
他本該是南海不輸於那位白雲城主的天之驕子,可命運卻從未給李光寒任何好臉色。
千鳥摸著李光寒咯人的肋骨,把腦袋往他懷裡鑽了鑽,連心也跟著一塊酸了起來。
為什麼命運總是對待這些優秀的人如此殘忍呢?
老管家的脖子簡直恨不得探到李光寒身邊了:將軍啊,將軍你彆抱了,你撒開手,你懷裡那個小崽子好像不太對!
誒咋回事?這小兔崽子怎麼回事?怎麼還摸上手了呢?!
老管家瞪圓了眼睛,差點沒原地躥起來。
墨麒隻得尷尬地低聲勸老管家:“千鳥還小呢。”
不會有彆的心思的。
……應該不會吧?正直的墨道長眼睜睜地看著千鳥又摸了李光寒一把,突然立場不那麼堅定了。
在老管家快要暴躁得忍不住上前,扯開自家將軍懷裡那個趁機揩油的小兔崽子的時候,李光寒的記憶再次跳躍了。
他再次鬆開了千鳥,像個匆匆在記憶之間趕路的幽魂一樣,呆呆地走到了記憶的位置上。
李光寒站在離千鳥不遠不近的位置上,眼神複雜地看著千鳥:“那湯藥,是我李家的秘方。我從未和任何人提過……你,從何得知?”
聽到了關鍵的字眼,墨麒和宮九不由地齊齊坐直了身體。
李光寒往後退了一步:“你為何想要那湯藥?”他意識到了什麼,眼中開始浮現出讓人心碎的傷痛和難以置信,“你——你接近我,你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不是?你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這湯藥!”
宮九輕輕敲了敲茶幾道:“這應當就是關於那湯藥的真正記憶了。李光寒當時並沒有把湯藥給她,而是意識到了問題。”
李光寒反手抽出了什麼,看姿勢,應當是他的銀槍:“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銀槍還未拿穩,整個人突然踉蹌了一下,一雙眼睛徒然瞪大,“你——你給我下了藥?”
李光寒撲通一聲,軟倒下來,膝蓋直直地砸向地麵,聲音響得千鳥差點驚得彈起來,老管家臉上亦是滿臉的心疼。
李光寒狼狽地在地上掙紮了幾下:“這是……罌……”李光寒的瞳孔驟然放大。
墨麒猛地站了起來:“快,摁住他!在他記憶裡,他現在應當是藥癮發作的時候,這記憶反射到他身體上,很可能會激發他藥癮再次發作!”
一直不敢動彈的千鳥第一時間便撲上來了,摁住了李光寒的手腕。
墨麒的料想果然沒錯,李光寒的身體很快便痙攣了起來,眼神開始狂亂,陷入一種恍惚的愉悅,可他口中還在硬撐著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相見時難彆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我沒有負你,你卻負了我!”
千鳥一時沒按住,李光寒的手腕竟在狂亂中力氣大到掙脫了他的手。李光寒兩手一碰,然後像是抓住了什麼東西一樣,狠狠一撕:“相見時難彆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可笑,可笑!”
李光寒狼狽的在地上掙紮著,不消片刻乾淨的大氅上便沾滿了灰塵。千鳥一直憋著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出來了,他飛快地又撲了上去,用最大的力氣摁住李光寒用力摳著地麵,幾乎要將指甲蓋摳翻的雙手,將那雙此時已是瘦骨嶙峋的冰涼大手揣進懷裡,死死抱住。
宮九:“點穴試試?”
墨麒阻止道:“不可。李將軍此時體內內力混亂,若是隨意封穴,可能會導致內力漲裂筋脈。”
老管家也沒有辦法幫忙,在一旁流著眼淚頓足:“那可怎麼辦啊!”
“和他之前一樣。”墨麒沉聲道,“熬。”
熬過去了,便離藥癮遠了一步。熬不過去……
楚留香、胡鐵花還有姬冰雁回來時,正好看見的便是千鳥、宮九還有墨麒齊齊摁住李光寒的樣子。
姬冰雁一直眼神淡漠的眸子微微睜大,李光寒狼狽的模樣便落入眼中。
姬冰雁的手臂微微發抖。
罌粟,罌粟。
在他心底,最後一絲對李光寒的怨懟也煙消雲散了。
·
·
李光寒這一次的發作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李將軍這段時間,應當沒有再服用罌粟之毒。這種東西,是隻要堅持不再用,就能慢慢戒掉毒癮的。到後期,每一次發作都會比上一次要輕一點,要短一些。”墨麒一邊幫疲倦的陷入昏睡的李光寒,處理他身上又重新崩開的傷口,一邊對老管家說。
千鳥的衣袖被李光寒緊緊攥著,抽不出來。他索性就脫了鞋襪和李光寒一塊上了床,把床上的枕頭扔了,讓李光寒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老管家已經顧不及這個小兔崽子了,他更關心自家將軍什麼時候能好。等將軍好了,將軍自然有一百種法子製這小崽子。
老管家緊張地攥著手問墨麒:“可不是說,我家將軍每天用的那湯裡,也有罌粟嗎?”
楚留香等人在回李將軍臥房的時候,帶來了他們從發現的密室裡找到的藥材,裡麵果真有罌粟。
墨麒搖頭:“罌粟之毒在於其果實中的汁液,李將軍用的那副藥劑,並無上癮之效。我尋了滿裡一位農戶,買來了幾隻竹鼠試藥。這藥劑不但不會加深毒癮,反倒有以毒攻毒、克製毒癮之效。”
墨麒又叮囑了老管家幾處侍疾需要注意的地方,洗乾淨了被血水沾汙的手,擦乾後走出裡間。
楚留香等人都在外間等著他。
“我們現在,知道了青鳥就是蓬山仙人,也知道了青鳥針對李將軍,就是為了李將軍手上的那副藥劑。但我們還是沒法通過這些推出青鳥的身份。”胡鐵花道。
宮九點了點自己身側的位置,示意墨麒坐下。
楚留香:“可我們知道了青鳥的目的。她想要的是那副藥劑……道長也試過藥了,那藥就是消除毒癮、鎮痛麻醉用的,隻對一種人有意義。”
姬冰雁:“染上了毒癮的人,和……有重要的人染上了毒癮的人。”
胡鐵花嘖了一聲:“這形容,又叫我想起擁翠山莊的那對畫眉鳥夫婦了。”
楚留香按順序擺放死者畫像的動作一頓,慢慢抬起頭,看向胡鐵花。
胡鐵花:“……不會吧。”
楚留香站直身體:“但他們死了。”
和那些影子人一樣。誰又知道,他們是不是又複活了,複活的人是不是還和之前一樣,堅持認為自己還沾染著毒癮呢?
墨麒並沒有經曆過畫眉鳥一案,宮九便低聲同他講:“也是楚留香先前辦的案子,是一對亡命鴛鴦夫妻,丈夫為了幫自認染上毒癮的妻子找解藥,兩人聯手,鬨出了不少風波。不過後來兩人都死了。”
宮九看到墨麒有些意外的眼神,挑挑眉:“擁翠山莊可算是筆不錯的財富,我當然有人盯著。就是可惜……”
最後這山莊還是落到汴京裡的那個家夥手裡了。
宮九手中的折扇扣到了桌上。
明明根本沒出京城,手伸得倒比他還長。即便宮九再怎麼不服趙禎,他也必須承認,這個看起來笑眯眯,表麵上總愛與人為善的堂兄,當皇帝還是有些本事的。
·
·
萬梅山莊。
“莊主,鎮南將軍李光寒,兩日前在白雲城現身了。但……就探子來報,他的情況似乎不太好,像是受過重傷。白雲城內,那些勢力還在暗中湧動,準備聯手試探李光寒。若是李光寒不敵這一波突襲,他們便準備立即動手,爭奪割據白雲城。”風塵仆仆的探子,恭敬地對坐在窗邊,慢慢拭劍的白衣男子道。
西門吹雪:“何時?”
探子立刻懂得了莊主的意思:“大概……就在這幾日。”
西門吹雪放下了手中一直擦拭著的劍,將自己原本一直彆在腰間、從未離身過的佩劍往一旁摘了摘,將才擦拭乾淨的這一柄也掛了上去。
這劍不是他的。
是葉孤城的。
兩柄劍在西門吹雪的腰間靠在一起,輕輕互相磕碰,發出錚錚的響聲。
西門吹雪淡淡道:“備馬。去白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