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仙人會不會和死去的柳無眉夫婦有關, 楚留香並沒有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他心裡也知道不大可能。畢竟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 染上了毒癮、深受其害的人其實有很多,總不能見一個就覺得是以前的那兩位老熟人。另一方麵,如果這個假設成立, 那麼柳無眉夫婦便是死而複生的人,那這事兒就又和影子人扯上關係了。
“影子人出動,是為了尋找天下奇藥。李將軍的這個湯藥雖然確實效用神奇, 但對於影子人來說並沒有太大的用處。”楚留香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青鳥想要得到此藥, 定是出於私人的目的,而不會是幫影子人賣命。”
墨麒:“還是要回到死者身上找線索。那些死者定然和青鳥有所交集, 青鳥才會有機會給他們下藥。”
“沒錯, 我也是這麼想的。”楚留香讚同地點點頭,將手中剩下的幾張畫像鋪開,召眾人來看:“我和小胡趁方才尋密室的功夫, 又了趟停屍房,重檢了一遍屍體。配上千鳥的信息, 現在這些畫像,都是按照死者的死亡時間排出的。”
楚留香:“屍體的身份和相關信息, 我和小胡都已經一並整理、謄寫到每張畫像上了。”
眾人圍到圓桌邊。
楚留香總結道:“到目前為止, 每一具屍首的特征都是極為明顯的, 消瘦, 自殘傷痕, 愉悅表情, 身上白衣……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因罌粟而死。”
胡鐵花摸摸下巴:“青鳥如此大範圍地使用罌粟,想必是不打算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沒有全指望著李將軍的湯藥。她想以這些人試藥,做出能夠削弱毒癮的藥劑。”
宮九看了墨麒一眼。
這拿人試毒的法子,倒是和影子人挺臭味相投的。
“那位王知府對自家孩子失蹤不管不問的態度,也很令人懷疑。”姬冰雁邊思索邊道,“再加上你們方才說的,王知府還同先前玉門關叛國的那位東珣王世子有關……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為人,恐怕並不算正派。我很懷疑,說不準青鳥這件事,王知府根本是同謀,否則怎麼解釋,自己平日裡最受寵的兒子突然失蹤了半年,他還一點兒也不著急,全府上下都沒什麼反應?”
墨麒:“冰雁說的對。王知府此舉隻有一種解釋能說得通。”
宮九轉了轉手中的扇子:“何解?”
“青鳥拉了王知府入夥。她告訴王知府,罌粟是一種極易讓人上癮、難以戒除的藥物,可以獲得的巨大的利益,從而獲得王知府的幫助。而此時王小公子不慎發現了自己的父親同青鳥之間的秘密。為了掩蓋這件事,王知府索性將青鳥之事說成是蓬萊仙人的點化,為了利益和交易,夥同青鳥殺了自己的孩子。”墨麒看向放在所有畫像第一位的王小公子畫像,“所以王小公子便成了登仙案的第一個殉葬品。他,也是蓬萊仙人之事傳開的第一個契機。”
楚留香看著畫像的眼睛一亮:“是了!在王小公子之後遇害的,都是些富家子弟亦或是官員子弟,正是王小公子能接觸到的那些人。這些人聽到了王小公子所言的‘蓬萊仙人’之事,紛紛來到滿裡,想要看新鮮,沒想到卻看到了勾魂的無常。”
“可……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故事,難道不應該是……就當它是個故事嗎?真會有人因為這種事情還特地大老遠跑來滿裡?”胡鐵花納悶,“王小公子也就算了,這麼一大幫子人呢!這是多閒的沒事乾?”
宮九冷笑了一下:“莫忘了,這些子弟的家裡人,在他們失蹤之後,可是和王知府一樣,當做不知道的。”
胡鐵花發毛:“九公子,你這意思……你這意思是,這些人的家人其實也和王知府一樣,和青鳥……有勾連,所以發現了王小公子將此事泄露,就把自己不慎聽到此事的孩子給送來滿裡,讓青鳥把他們都殺了?”
宮九冷冷道:“你倒是想的輕巧了。”
墨麒皺眉看向宮九。
宮九:“罌粟,乃是當今聖上登基之時便下了禁令,不允許任何人未經批準栽培的。青鳥想要以此盈利,以此試藥,那她所種植的罌粟的量,恐怕遠遠超過株連九族的刑罰了。”
宮九以折扇輕輕點了點茶幾:“這般風險,她想要拉人合作,合夥的人自然必須是她能夠信任的人。你們覺得,王知府他們是能讓青鳥信任,把性命交到他們手上的人嗎?”
墨麒低聲道:“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場交易。”
宮九微微勾唇:“沒錯。倘若我是青鳥,我需要王知府他們的銀子,來支撐我現在正在做的‘生意’,那我也不能白白讓他們入夥啊。”宮九的神情無端地令人背後發寒,“銀子,是大家一起賺的。這風險,當然也要大家一起背。若是我讓他們入夥了,日後東窗事發,我手上沒點兒他們的把柄,那我豈不是一人受罪,讓他們白白享福了?”
宮九:“所以,我會和他們說:‘想要大把的銀子,就拿投名狀來換’。”
楚留香壓下心頭的惶悸,手臂上寒毛直豎:“九公子,你難道是說,這些死去的富家子弟,就是他們的家人送給青鳥的‘投名狀’?!”
宮九頷首:“沒錯。這樣才能把他們綁到一條船上,想下也下不去。日後若是查起來,我把他們一供,他們想要抵賴時,我便可以問審訊官這麼一句‘若他們當真與我無關,他們的孩子為何會無端端地恰好撞進我手裡?他們又為何這麼長時間,都對這些孩子的死活不聞不問?’”
姬冰雁淡淡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這些人為了銀子便能做出這般惡事,枉為父母,枉為人。”
胡鐵花打了個寒噤,眼神忍不住看了好幾眼道長。宮九這個時候的模樣太讓人發毛了,還是道長好,一看就讓人覺得又可靠又安全……
“那——這可就是個大案啊!”楚留香驚道,“這裡的畫像,至少有十來個金陵的大戶子弟,再加上王知府……”楚留香看向墨麒。
墨麒立即道:“我同包大人說。”
“沒錯,這事兒必須要和包大人說了!”楚留香臉色很差,又對宮九道,“最好同聖上也說一聲,隻怕金陵……要有一場大動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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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金陵天翻地覆。
十來家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富商巨賈被抄家,連帶王知府在內的十幾位家主,被連夜送進了開封府,又被展昭、白玉堂親自出手押送,一路馬不停蹄,趕去滿裡。
白玉堂麵上的血絲已經消退乾淨,一身華裘,騎在雪白的高馬上俊美軒昂的樣子,直叫一路遇見的姑娘們呼吸凝滯,心跳不已。
在和兄長們重聚後後,白五爺拿回了自己原本的那些生意,終於穿得起自己的衣裳了。兄長們還把白玉堂最心愛的玉螭驄,也千裡迢迢地送了過來。如今,白馬,華袍,紅衣,巨闕,白玉堂和展昭一同騎上馬出發之時,目送他們離開的包拯和公孫策心中都湧動著萬般感慨。
一切都似乎恢複了往昔,隻除了曾經白馬之上的高傲少年,如今已成了身材高大挺拔、麵容冷峻矜貴的男人。至於展昭……
公孫策歎息:“展昭這不是一點沒變嘛。”公孫先生奇了怪了,“這饞貓吃的也不少啊?都快抵得上白少俠兩倍的飯量了。怎的就不見他個頭有一點長呢?”
從前那張略顯稚嫩的年輕麵龐,過了三五年了,都已經二十來歲的人了,還是那般帶著稚嫩活潑的味道,就像是光陰在展昭的身上,極度寵愛地停滯了似的。
因為帶上了囚犯的緣故,白玉堂和展昭趕到滿裡,也用了將近兩天多的時間。好在兩個人打打架,鬥鬥嘴,一路倒也算有趣。待到了滿裡城關,兩人才發覺不對。
“怎麼戒嚴了?”展昭騎在高馬上,困惑地看著緊閉的城門。
兩人翻身下馬,走到城門前。
“來者何人!滿裡戒嚴,無太平王世子口令,任何人不得進出!”守軍大喝了一聲,將展昭和白玉堂攔住。
展昭和白玉堂對視了一眼,對守兵道:“奉聖上之命,開封府押送‘登仙案’與案犯人,前來滿裡。請速速報與世子,讓我等進去!”
守軍的臉色很差,極其差。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最終一個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摘下背上的紅纓槍,轉身進城裡了。
白玉堂擰眉看了那人一眼:“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突然戒嚴?他們讓守軍報個信,那報信去的守軍還一臉好像要去闖刀山火海的表情。
為首的那個守軍麵色和緩了些:“兩位大人,你們從開封府來,對滿裡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不了解。將軍府前日突遭賊子襲擊,多虧府裡幾位俠士相助,擊退了刺客。”
展昭一驚:“什麼?李將軍遇刺了?”
白玉堂麵色冷淡,一針見血道:“隻是遇刺,又不是重傷。不至於你們連報個信都不敢。”
守軍臉色很差,欲言又止半晌,狠狠錘了下腿道:“唉,罷了。兩位大人早晚也是要進城的,末將便同二位大人說了吧。”他左右看看,如今城關除了守軍和展昭等人,沒有百姓來往,便壓低聲音道,“滿裡城裡,有毒人啊!”
展昭:“什麼?毒人?”
守軍直點頭:“毒人!現在城裡百姓都不敢出門,街上走的,都是那種瘋狂的毒人,見人就咬,咬了以後若是不立刻把傷口割下來,這毒還會一個傳一個!”
展昭都怔住了:“我們路上不過也就兩天而已,滿裡城就發生了這麼多事?”
守軍喪氣:“唉,彆提了。這兩天咱們滿裡人日子過的,就跟小話本兒似的。若是將軍能好就好了!區區毒人又何妨,將軍定然能將他們一槍斬於馬下的!”
“那,那墨道長——太平王世子他們呢?”
“道長還在配藥呢,我來接你們。人都帶過來了?”宮九聲音從城牆頂傳來。
一身白裘的太平王世子衣袂翻飛間翩然落至眾人麵前。
“世子。”守軍們齊齊行禮。
城門打開了。
展昭和白玉堂跟在宮九身後,一路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將軍為什麼會被刺殺?是誰做的?他現在還好嗎?毒人是什麼……”
白玉堂眉頭一皺,方才思考動腦的後遺症開始發作,神經一跳一跳的痛:“吵。”
展昭飛快閉上嘴。
宮九哼笑了一聲:“有問這個問題的時間,不如做好準備。一會毒人就要來了,你們可彆傷了他們。”
“為何?”展昭奇怪。
宮九:“因為那些毒人並非苗疆的那種毒人傀儡,而是滿裡城的百姓,被下藥後所變。點穴就行了,隨便扔哪。”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沒有放低,談話的內容傳到身後的囚車內,囚犯們頓時嘈雜起來,掰著囚欄直晃,滿臉的害怕和憤怒,顯然是不想遇到那些個毒人。
“他們怎麼光晃不說話?”宮九挑眉看向扒著木欄杆的囚犯們。
展昭:“呃……路上的時候太吵,玉堂聽得吵,就給他們點上啞穴了。”
都是些為了銀子,就能把自己親生孩子拿去喂老虎的人,沒把他們直接拍暈暴揍一頓,就已經很人道了。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就有隱隱約約的咕噥咆哮聲從街道的另一頭傳來,聽聲音越來越近。
白玉堂往囚車靠近了一步,準備好迎敵:“來了。”
街道的轉角很快傳來了更大、更清晰的聲音,就連囚車裡的那些囚犯們都能聽得見。他們也不敢再扒著欄杆了,紛紛撒了手死死抱做一團,恨不得就擠成一個人才好,生怕那些從街角湧出來的毒人一會奔來,會一伸手把他們撓死似的。
展昭提聲道:“九公子,這些囚犯還要審,不能讓毒人們傷到他們。我們開路,玉堂縱車,我們直接衝去將軍府!”
毒人們已經從街角湧出來了。單薄、狼藉的衣服,凍得青紫的臉色,身體上的傷口,幾乎和死屍做成的毒人傀儡沒什麼兩樣,有些還四肢著地,衝著囚車和展昭眾人撲來的樣子,簡直像是一群饑餓撲食的野獸。
毒人還沒到囚車前,囚犯們已經被嚇得涕泗橫流了。
白玉堂一躍上馬,繃緊韁繩,夾住馬腹,免得馬受驚後胡亂逃竄。展昭和宮九則已經合身掠入毒人之中,出掌、點指、擒拿、投拋。白玉堂駕著的囚車衝到毒人麵前時,展昭和宮九已經在騰挪旋身間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分開了一條道。
白玉堂呼喝了一聲,輕夾了一下馬腹,催著馬,帶著一車的囚犯衝過了毒人群。
甫一脫身,宮九便立即收手,躍到囚車上:“走,莫要戀戰。”
展昭還在毒人中周旋,聽見宮九的話後匆匆喊道:“不把他們都點住嗎!”
毒人既然這麼肆虐,為何不直接把他們都抓起來,關進牢房裡,隔離人群?這些毒人都是普通百姓,對於宮九和墨道長他們來說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為何他們不出手製住這些毒人?
宮九站在囚車上望著那團還在攢動的紅影,淡淡道:“道長說的。你到底跟不跟上?”
話音剛落,展昭已經蹲在囚車的欄杆上了:“早說。”
宮九:“………………”
不都說展昭人見人愛的嗎?他怎麼總覺得展昭這麼氣人?
…………
展昭等人帶著囚犯來到將軍府時,府內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李光寒身上傷口痊愈,他正被千鳥扶著泡藥浴的時候,李光航恰好毒癮發作,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留下幫忙鉗製發狂的李光寒了,仆人們也是在主院內進進出出,端進去乾乾淨淨的熱水,出來的便是猩紅一片的血。
老管家急得跑去墨麒房外敲門:“將軍他又發作了,現在吐血不止啊!道長,道長,怎麼辦啊!”
他敲了好一會,房間的門才打開。
墨麒還穿著兩天前的那件衣服,衣袖沾滿藥草微苦的味道,麵上有些困倦,但聲音依舊很沉很穩:“沒事,吐血本是正常。這次藥浴便是促他體內的淤血排出。”
他將手中的藥罐放到一邊:“你家將軍的藥我已經摸透藥效了,它能讓毒癮由長時間的持續間斷發作,縮短為短時間內頻繁發作。若是我沒有算錯,這一次發作之後,李將軍的毒癮便能好了。”
老管家緊繃著的神經總算是鬆下來了些,匆匆又趕回李將軍房裡。
展昭和白玉堂乾瞪眼站在院裡,等到墨麒走了出來,才敢開口:“這麼混亂。”
墨麒疲倦地抬手揉了揉額頭:“隻是事情都湊到一塊了,其實都不是什麼大事。”墨麒將手中的方子給宮九,“我已經配出能解毒人的藥劑了,叫人照方子儘快煎熬出來。等熬好,李將軍那邊也好了,我們幾個就出去將解藥灌給那些毒人,再叫守城軍把藥材分發到各家去。”
宮九接過墨麒的方子,手一抬,就有兩個黑衣的暗衛落下來,把方子接了,替主人跑腿去了。
展昭撓撓頭:“這樣是不是毒人就能控製住了?”
墨麒點點頭:“是。這種能讓人發狂的藥,應當是青鳥在調配能夠削弱毒癮的藥時,無意間發現的副產品。這藥並不會和一般罌粟製成的藥一樣,讓人有愉悅的感覺,它隻會讓人瘋狂,並且無時無刻不陷在毒癮發作的痛苦之中。而且每次咬了人後,這種藥便會通過傷口的血液傳播,迅速進入下一個人的體內。”
白玉堂看著展昭欲言又止的樣子,乾脆替他開口問道:“先前發現了毒人的存在時,就把他們困住,隔離在牢獄裡不就行了?”
宮九睨了白玉堂一眼:“若能這般結束,那我們至於乾熬到現在?最開始我們也是這麼做的,不過打從抓了那群毒人後,每半個時辰,滿裡城的某個街道就會多出一群毒人。”
“那個所謂的‘仙人’似乎不大喜歡看自己的老鼠被困在箱子裡,而想看它們在外頭到處咬人的樣子。”楚留香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但凡我們抓一個毒人,她就會再加倍多造兩個出來。”
胡鐵花:“敵在暗我們在明,我們也沒辦法將偌大一個滿裡城,所有的百姓都關到將軍府裡保護起來。隻好讓百姓都躲回家裡,讓毒人在街上遊蕩。好在隻要我們不抓毒人,青鳥就不會再對普通百姓下手。”
楚留香苦笑:“這分明就是挑釁。可我們也確實拿她這樣的威脅沒有辦法。”他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安撫道,“好在我們還有道長,把解藥研究出來了。這下我們就不必受她威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