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胭脂骨案02(1 / 2)

墨麒循聲看去, 瞧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大半個身子正掛在窗戶外,尷尬地看著自己。顯然是方才正趴著窗戶偷看外麵,卻不慎用力過猛, 不小心把窗戶推開了,自己也差點一頭栽了出來。

看墨麒發現了自己,小姑娘臉蛋頓時一紅, 趕忙向自己身後招手:“快把我拉回去呀!”

小姑娘很快就被人一拉, 重新回到窗裡了。墨麒隻聽幾聲輕快地步伐, 主屋的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拉開。

剛剛那個掛在窗上的小姑娘仰著臉,臉上的笑容又乖又甜, 帶著幾分靦腆, 聲音帶著幾分南方姑娘特有的溫婉儂語:“來人可是墨道仙呀?”

墨麒拱手:“姑娘喚我墨麒便是。”

小姑娘忙還了一禮:“不敢無禮,墨道仙是陛下親封的國師, 阿碧怎敢直喚墨道仙的姓名。”她有點緊張地撫了撫裙擺,“不然, 就喚……‘道長’,行不行呀?”

墨麒:“可。”

阿碧讓開了門,引著兩位貴客往主屋內走:“複……我家公子剛剛還在呢?大概是去裡間的茶室了罷,兩位, 請隨阿碧來。”

墨麒跟著阿碧往裡走,心裡卻無比困惑:公子?

公子是說慕容複嗎?

可——不是說他謀反失敗, 名聲狼藉, 現在已成了個瘋子了嗎?

參合莊雖已敗落, 但底蘊還是在的。一路從主屋走到裡間,他們接連過了三座蜿蜒精巧的長廊,將庭院分割成一個一個小景觀。站在走廊中往庭院處看,有養著肥頭錦鯉的荷塘,毓秀的假山竹林,參天的梧桐巨樹。

阿碧隨手從紅木欄杆上撈來了一袋魚食,往荷塘中一擲,那些肥肥的錦鯉就迫不及待地遊過來,一張張魚嘴飛快嘬食魚食,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一張一合,看得墨麒手臂汗毛一豎。

阿碧笑眯眯:“原先隻有阿紅和阿白兩條魚的,現在也發展成一個大家族啦!”

她的話語裡帶著幾分悵然。

幾個春秋過去,荷塘裡的錦鯉都已兒孫滿堂了,她卻依舊被困守在這參合莊裡,空有這大好韶華,卻踏不出這燕子塢一步。

但她有些憂鬱的笑容很快又明媚了起來,又撒了一把魚食,對水中的肥頭大紅鯉道:“冬天呀,你們多吃一點,多長點肉。等到春天啦,就該是‘收獲’的季節啦!”

錦鯉們自然聽不懂阿碧的話,隻顧張著嘴拚命奪食,自覺地給自己養肥膘。

茶室說是在“裡間”,其實是在裡屋特彆開辟出的一小片露天的方形空地。方木矮桌,素雅布墊上盤膝坐著一個翩翩如玉的貴公子。聽聞有人來了,那矜貴的公子便仰起頭來,對著來客微微一笑:“太行仙尊?”

墨麒驚疑不定地看著理應是慕容複的這個男子:“……對,我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慕容複,不是瘋了嗎?

可麵前此人,風度雅貴,目光清明,分明不像是個瘋子。

而且,若他是慕容複,又怎麼會說出接頭人的切口來?

公子溫雅地頷首,伸手示意了一下對麵的兩塊布墊:“坐。”

墨麒站在原處沒動,劍眉緊皺:“閣下可是慕容複,慕容公子?”

公子點點頭,又搖搖頭,溫聲道:“是,也不是。道長不如先坐下,待我慢慢解釋?”

西門吹雪已經乾脆地入座了。顯然在他提前來的這段時間,已經和這個奇怪的“慕容複”接觸過,並且了解了一些真相。

墨麒在布墊上盤膝坐下來,心裡有了種預感——這說不準又是趙禎挖下的坑。

溫潤的貴公子提起紅泥小壺給兩人都倒上了茶,才將事情娓娓道來:“要說這參合莊內的變故,和我的身份,要從先前的曼陀羅山莊之亂說起。”

“想來不必我多說,諸位也該知曉這曼陀羅山莊之亂,指的是什麼。”

墨麒:“來姑蘇,聽茶館中說書先生翻來覆去說過許多回。是燕子塢,參合莊莊主慕容複,為當皇帝,殺家臣包不同,拜惡人“段延慶”為父,而後於曼陀羅山莊陰謀潰敗,家臣離心,終發狂成瘋。”

貴公子笑了笑,仿佛墨麒所說的並不是他的故事似的:“道長說的多數沒錯,隻錯了一點。”

墨麒蹙眉,垂眸看了看被推到他麵前的那碗碧綠的茶:“何?”

貴公子:“‘終發狂成瘋’。他不是發狂了,而是內力錯亂,筋脈寸斷而亡。”

墨麒霍然抬頭。

貴公子繼續道:“但他並非當場內力錯亂的,而是恰好在被聖上派來的人馬困守了參合莊時,走火入魔,筋脈寸斷而死的。”

“雖說過往的故人已為慕容複的種種惡行心灰意冷,但慕容複終歸是他們曾經的主人,若慕容複在聖上的人手中橫死的消息流傳出去,隻怕還會攪亂姑蘇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風波。”

“故而,慕容複不能死。他必須要活著。”

墨麒:“但慕容複已經死了。”

貴公子笑了笑:“所以,才有我的事啊。”他不徐不緩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向墨麒行禮,“邯山慕容氏次子,慕容傅,見過國師。”

慕容傅含蓄又不那麼含蓄地調侃道:“狸貓換太子的辦法,咱們當今聖上,可是飽有經驗的。”

難怪,難怪這參合山莊沒有一人駐守!

就連山莊裡的人都已經是趙禎的人了,還有什麼駐守的必要呢?

墨麒心中一驚地同時,又立即想起另一個問題,他回頭看向靠在茶室門外的阿碧:“那阿碧姑娘——”

她可是為了慕容複決定一輩子留在參合莊了。她到底知不知道此“慕容”非彼“慕容”?

慕容傅望向少女無憂無慮地靠在門外,望著庭院裡的錦鯉,妙曼又窈窕的背影,目光中有著毫不掩飾、又令人觸動的情愫,深沉又不外露,發乎情,止乎禮:“她原本不知的,後來……還是知道了。但這麼多年過去,她已經接受了曾經的慕容複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實,現在……”

阿碧好像感覺到慕容傅投注在她身上的溫柔眼神,回過頭來,對著慕容傅愉悅地一笑。

慕容傅臉上原本克製又溫和的笑容頓時壓抑不住,嘴角的弧度大了幾分:“我們已結為夫妻了。”

他帶著愛戀中的人特有那種癡傻味兒,和阿碧甜蜜蜜地對視了好久,才在西門吹雪冷冽的目光下回過神來。乾咳了幾聲,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肅正了神色:“這些都是閒話。接下來,方才是聖上特地請道長來燕子塢的原因。”

“為了維持住慕容複仍和他的婢女阿碧被困守參合莊的假象,我和阿碧是不能長時間離開參合莊的,而且每每出行,必要偽裝。”

慕容傅:“我反倒方便些,畢竟扮做慕容複時,我才帶著易容;離開參合莊了,我就可以用自己原本的樣貌了。但阿碧不行。故而每次出門,我們都極為謹慎小心。”

“事情出現在一周前。”

西門吹雪都轉過了眼神,細聽慕容傅的話。顯然在墨道長來之前,慕容傅並沒有把這一部分的故事說給他聽。

“那一天,阿碧的胭脂恰好不夠用了,她在參合莊也呆的悶了,我便拉著她一塊出參合莊,去買新的胭脂。我讓阿碧去試胭脂、口脂,自己則去隔壁的首飾鋪子裡,想給她買套玉飾。”

“但當我買了玉飾,回到胭脂鋪的時候,卻看見有一個戴著麵紗的男人,正站在阿碧身後,阿碧雖然在試著胭脂,但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我察覺不對,立即走到她身邊,那男子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回來之後,阿碧才告訴我,她在那麵紗下,模糊地辨認出了屬於慕容複的麵孔。”

西門吹雪:“慕容複死了。”

慕容傅看向西門吹雪,原本溫吞的目光變得銳利,毫不退縮地和西門吹雪總是冰冷如劍鋒的目光對視,他絲毫不懼地直言道:“葉城主也死了。”

墨麒心中一跳:“你的意思是,慕容複複活了。他和葉城主一樣,也被影子人複活了。”

慕容傅點頭,清疏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沒錯。自那天之後,我與阿碧在晚上入寢的時候,便時常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在看我們,阿碧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上一個好覺了。”

慕容傅:“睡不睡上好覺倒還無所謂,便是慕容複當真複活,發狂把我倆殺了也沒有多大的事。”慕容傅這話說的很平靜,“但據我所知,影子人每每複活出動,都是有任務在身的。”

慕容傅的臉上露出一絲憂慮:“慕容複重回姑蘇,究竟所為何事?若是當年慕容複被‘狸貓換太子’的事情泄露出去了,他又會不會巧舌如簧,將當年所有敗儘了他名聲的那些惡事,推卸到我和聖上的身上,借此重新奪取當年那些手下的信任?”

“所以,陛下讓我來,是想讓我抓住慕容複?僅此而已?”墨麒慢慢道。

慕容傅搖搖頭:“不。”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地像是暖春的融水:“不是抓住,是徹底的殺死他,讓他再也沒有機會插手姑蘇,攪亂任何一潭清水。”

·

·

參合莊,東廂房。

西門吹雪和墨麒緩步走在仿佛望不儘頭的回廊中。

西門吹雪:“你準備幫他?”

西門吹雪說的是趙禎。

墨麒的步子很慢,西門吹雪幾次停下等他:“不知。”

西門吹雪挑起眉。

墨麒頓下腳步:“你覺得,慕容複此番回姑蘇,所為何事?”

西門吹雪:“按以往情況……或為奪藥,或為奪財。”

墨麒:“那他,又為何半夜潛入參合莊,看自己曾經的婢女呢?”

西門吹雪思索了一下:“慕容傅占了他的身份。”

墨麒輕輕道:“他不該記得。”

倘若慕容傅是影子人,那他不該記得自己曾經是誰,更不該記得參合莊、阿碧。他夜夜潛入參合莊,看阿碧和慕容傅同床共枕,到底為了什麼?

難道他已經記起了什麼?

還是……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人生隻有空白的他,本能地遊蕩間,回到了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回到了自己曾經的家,卻發現這塊本能覺得應該屬於自己的地方,如今已經不再有他的位置了。

西門吹雪了然:“你覺得,慕容複已失去了記憶,便算是乾乾淨淨的第二次生命了。他就算現在做出奪寶奪財之舉,亦是影子人操縱他做的。你不想殺他。”

墨麒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西門吹雪說中了他心中所想。

那個為了複國而對自己的手下狠下殺手的慕容複,已經在參合莊死去了。醒來的這一個,隻是一個空空白白,什麼都記不起來,天大地大卻連自己的家都已不再是自己家的遊魂。他沒有了複國的報複,沒有了人生的目標,在姑蘇的蓮塘街市間恍惚地遊蕩,為的隻是影子人灌輸給他的命令。

西門吹雪看了墨麒一眼,蹙起眉頭。

在西門吹雪心裡,他是完全不能理解墨麒為何而猶豫的。慕容複想要奪財,殺。想要奪藥,殺。想要攪亂姑蘇的平靜,殺。

但西門吹雪心裡認墨麒這個朋友,於是他開口的話就變成:“先找到慕容複,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

西門吹雪想:若是慕容複沒有恢複記憶,並且這次沒做下無惡不赦之事,那放他第二次生命也可。但若是慕容複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亦或是恢複了記憶……如果墨麒下不了手,那他完全可以代勞。

今年的三次出門,幫陸小鳳解決麻煩算一次,南海算一次,姑蘇算一次。姑蘇這裡他還沒有動過手呢,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複,也能算是值得他出劍的對手了。

想到這,帶著墨麒繼續往自己的房間走的西門吹雪,不由地又發散地聯想到了新的問題:……慕容複是怎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

西門吹雪被這突然蹦進腦子的問題難住了:……莫非麵對孤城的時候,慕容複還能也刺出一記天外飛仙?

西門吹雪突然升起了幾分期待:若是如此,當可一戰,大善!

還藏匿在某間小破屋中的慕容複:“阿嚏!!”

…………

西門吹雪確實將葉孤城……的身體,照顧的很好。

至少就墨麒所見,衣服換新了,發冠換新了,就連指甲都修剪的圓潤完美。

墨麒:“葉城主一直沒醒,可有什麼其他反應?”

西門吹雪麵無表情地平板道:“擦身、換衣、推按肌肉時,耳朵會紅。”

墨麒:“…………”

墨麒下意識地望向葉孤城的耳朵。

如玉的耳垂居然又慢慢紅了。

墨麒靠近了些:“他……能聽見我們說話?”

西門吹雪冷靜道:“能。”他轉過身來,對被他安置在床上,白衣整潔得一絲褶皺也沒有的葉孤城道,“但求與君一戰。”

西門吹雪冷漠道:“不紅了。”

葉城主的耳朵,瞬間白回去了。

墨麒:“…………”

西門吹雪嚴謹地對“葉孤城對外界有沒有感知”這一問題做過試驗。

他俯下身,低磁清冷的聲音在葉孤城耳邊道:“晚上擦身。”

墨麒眼睜睜看著葉孤城的耳尖又紅了回去。

西門吹雪:“與君一戰。”

耳尖唰白。

看得出來,西門吹雪找回葉孤城的這幾天,已經尋找到了如何與不願醒來的葉孤城相處,自得其樂的辦法。

墨麒問道:“既然葉城主對外界的刺激都有反應,除了擦身這些平素必做之事,莊主可曾與葉城主說過話?”

西門吹雪冷肅地道:“說什麼。”

墨麒沉吟了一會:“白雲城的現狀?”

不知是不是墨麒的錯覺,西門吹雪冷冰冰的聲音裡似乎有絲怨氣:“初臨白雲城時,他似有蘇醒之兆,然我與九公子平息白雲城之亂後,便又消失了。”

早知道不平息了,就看你醒不醒——墨麒總覺得西門吹雪好像是這個意思。

不過——“與九公子?”

墨麒惑然問道:“與九公子是何意?”

西門吹雪微微頷首:“我至白雲城第二日,九公子率人來助,半日後城亂便消,如今白雲城正為九公子之人把守,理當無礙。”

墨麒:“……?”

???

怎麼就理當無礙了?

墨麒突然反應過來,除了楚留香、胡鐵花這種曾和他一起被宮九下過迷藥的人,以及展昭、包拯這種早已清楚太平王世子野心的人,根本沒有人知道宮九那張看似清冷、一絲不苟到令人發指的表皮下,那顆藏著毒的芯。

西門吹雪更是從未與宮九謀麵,隻是在南海有過交道,覺得“這是同墨道長似有曖昧的同伴”,再加上宮九平日裡總隱藏的很好的假象,居然當真覺得宮九是和墨麒、楚留香一樣,極為可靠的人了。

墨麒不由地沉痛看了眼葉孤城:“……”

他歎了口氣,轉向葉孤城:“西門莊主信錯人了。”

“宮九並非可靠之人。他曾為了抓我,在江山醉的茶中投藥;綁了我如今的徒弟做威脅;但凡曾讓他不快活的人,都活不過第二天。玉門關東珣王世子趙顯,曾對九公子出言不遜,玉門關案結第二天,他在上斬首台前,在白馬寺囚牢中被萬刀穿心,活活流血、痛苦而死。死前嘗遍了女刑囚的拷刑具。”

宮九背後的小動作,墨麒不知道嗎?

他離宮九那麼近,自然比誰都清楚。

宮九並非良善之輩。墨麒比誰都清晰地明白這件事。

但宮九在與他同行之時,卻好的不像是那個睚眥必報的狠毒的宮九,這才是最讓墨麒矛盾的地方。

無數次與宮九同行之時,墨麒在心中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在與虎謀皮。

但這老虎偏偏次次都翻過肚皮,露出毛絨絨的虎腹,收起了爪子,嗷嗚嗷嗚地軟軟學無害的大貓叫。

它還無師自通著波斯貓的若即若離,靠近時黏人地挨蹭著請求愛撫,離開時也勾起毛絨絨的長尾巴,若有若無地勾著墨麒的臂膀,好像在催促他快來哄一哄,它便又會投入他的懷抱了。

西門吹雪按著劍的手一鬆:“他動了。”

墨麒苦笑著對葉孤城道:“城主,你還是快些醒來罷。再不醒,白雲城就真的要變天了。”

時隔半年。

葉孤城終於重新睜開了雙眼。

醒來第一句話:“去白雲城。”

·

·

去白雲城是不可能去的。葉孤城在棺材裡躺了半年了,再厲害的劍客也不能立即恢複行動。

不過他居然沒有發狂,而是清醒了神智,恢複了記憶,這倒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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