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麒深深懷疑,這是西門吹雪天天在葉孤城耳邊說“願與君一戰”給刺激恢複的。
墨麒邊給幫葉孤城針灸的西門吹雪遞針,邊安撫:“城主莫要擔心,無妨。”
怎麼會無妨?!若不是當真手腳使不上勁,葉孤城真的立即就要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可你先前分明說——”
“我的話,還未說完。”喚醒了葉孤城後,墨麒就口風一變,不認賬了。
墨麒還是先前那種低沉又沉穩的可靠語氣,套人一套一個準:“——不過白雲城在宮九手裡,暫時還是安全的。隻要沒有人像趙顯那般刻意招惹他,宮九並不會隨意發脾氣。”
宮九若真是那種見誰咬誰的瘋子,就算是再漂亮再可愛的小老虎,墨麒也不會天天縱著他折騰自己。
葉孤城:“……?”
葉孤城心裡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說白雲城要完的是你,說沒事的也是你,你這個道長,看起來沉默寡言的,怎麼一點也不老實?
西門吹雪心裡愉悅,麵上卻沒人能看得出一絲波動,他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他也沒有撒謊。”
最多就是說了一半留了一半。
而且墨麒最後到底還是把話說完了,他確確實實一句謊也沒有說。
不管厚不厚道吧,至少葉孤城總算是醒了,其他的事情暫時可以放一邊。
而且,西門吹雪還有帳沒和葉孤城算清呢。
西門吹雪攢了攢手中的銀針,冷然道:“葉城主。”
葉孤城被西門吹雪紮的腿本能一動:“……何?”
葉城主現在一看西門吹雪就頭疼。一看西門吹雪,腦子裡就莫名有兩句話在耳邊飄來飄去。
一句,是“擦身”。一句,是“願與君一戰”。
西門吹雪緊緊盯著葉孤城,隨後露出了一個不讚同的表情:“紫禁之巔,為了全力以赴、心無旁騖,我取消了與秀青的婚宴。”
西門吹雪:“可你卻未心無旁騖。”
葉孤城:“…………”
葉孤城去世的第一年,西門吹雪真的因為葉孤城一點也不走心的放水很生氣,甚至氣到將葉孤城的劍栽在萬梅山莊的梅林地裡,每天去看一眼的時候,心裡的悶氣都更加鼓漲一點。
但再往後。
西門吹雪還是把葉孤城的劍撿回來了。放在自己的床頭。每日擦拭完自己的佩劍後,都會將葉孤城的劍也拿出來擦拭一遍。
葉孤城之後,再沒第二個葉孤城了。
西門吹雪看著葉孤城不作聲,眼神一錯不錯。
葉孤城也是難得遲疑:“……我……借白雲城與你,重開婚宴?”
西門吹雪收回了最後一根銀針,冷冷地對葉孤城吐了一個字:“嗬。”
西門莊主甩袖離開了房間。
葉孤城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墨麒身上。
墨麒眼觀鼻鼻觀心,將用完的銀針重新收回自己袖裡:“告辭。”
一個時辰,三個人統共加一塊兒說了十二句話,倒是完成了“我為你放棄了新婚妻子,你卻一心隻為複國!我等你數年,現在你醒來一心也隻惦著白雲城。如今該你還債了,休想此事輕易結束!”以及“彆看我,與我無關”的經典大戲。
·
·
墨麒與西門吹雪一同出門時,葉孤城已經服了墨麒帶來的藥酒,睡下了。
西門吹雪推開參合莊的大門:“孤城當真能在三天後下床?”
說這話的時候,西門吹雪渾身颼颼冒著涼氣,手也一直搭在腰間的劍上摩娑。
墨麒:“……能。”
看樣子,葉城主就算是能下床了,恐怕也沒法立即趕去白雲城。依西門吹雪這個表現,葉孤城還有的頭疼。
二人施展輕功,輕點蓮葉,掠過燕子塢荷塘水麵。
方才回到姑蘇市集,墨麒就怔住了。
原本滿街的白衣道人,如今已清一色地換成了黑袍。他們從進燕子塢到出來,也不過是半天不到的事件,這些道人居然就都已經更換完了行頭。
西門吹雪麵上的表情緩和了些,看了墨麒一眼:“如我所料。”
墨麒:“……”
兩人順著街道往慕容傅所說的那家胭脂店而去,沿途恰好路過先前墨麒歇腳的那處茶館,此時已經擠滿了人。
小二在人海的包圍裡頭嚷嚷:“彆擠,彆擠啊,一個個來!”
“太行仙尊坐過的桌,坐過的椅,現在還有餘溫哪!坐一盞茶的時間,隻要十兩銀子!”
西門吹雪一字一頓地重複:“餘,溫?”
墨麒一口悶氣噎在胸口:“……走罷。”
慕容傅所言的胭脂鋪,生意極為清淡。和沿街開的紅紅火火、分設了數家的沈氏胭脂鋪相比,可以稱得上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也是因此,慕容傅和阿碧才會選擇在這家鋪子買胭脂,儘量減少和人的接觸。
墨麒與西門吹雪踏入店中時,正靠在櫃邊的掌櫃恰好打了聲響亮的呼嚕。
墨麒左右打量了一番胭脂鋪,香噴噴的脂粉味撲鼻而來,倒是挺清淡雅致的,比沈氏胭脂鋪裡的那種濃香馥鬱的胭脂,確實要更適合阿碧姑娘。
墨麒上前輕輕拍了拍掌櫃的肩膀:“掌櫃。”
掌櫃一時沒靠穩,差點腦袋撞牆。
墨麒扶住掌櫃肩膀:“小心。”
掌櫃眯著眼睛使勁抻了個懶腰,搓搓手,換上了一副熱情的表情:“客官,想看什麼?胭脂?口脂?還是丹寇?本店應有儘有,包您滿意。”
墨麒收回手:“我們不是來買東西的,隻想問掌櫃一個問——”
掌櫃臉色刷的一下變了,凶巴巴地伸手就推墨麒:“不是來買東西的還喊醒勞資,滾滾滾!怕不是隔壁沈氏那個混賬請來消遣我的罷!”
他滿肚子氣,使了老勁兒推墨麒,本以為能把人推個踉蹌,沒想到這黑袍的大高個兒非但沒被他推動絲毫,他自己反倒腳下一滑,差點栽倒。
掌櫃驚愕地收回手:“你——”他瞪圓了眼睛,你了一會後,破口大罵,“怎麼的,那姓沈的為了消遣老子,居然還花銀子請了江湖人來搗亂?!”
西門吹雪被吵得眉頭都蹙起來了,身上的冷氣也是愈發的涼颼颼。
墨麒歎了口氣,知道在這個時候,最有效的法子是什麼。
墨麒掏出一枚金葉子:“從這,到這。這排胭脂,我買下了。”
掌櫃大罵的聲音戛然而止,驚到忘記接金葉子:“你,你說什麼?”
墨麒將金葉子放在櫃台上:“可是不夠?”
掌櫃傻眼地搖頭:“夠……夠了。”
豈止是夠了,他家的胭脂賣的便宜,都是給平頭老百姓用的,這一枚金葉子都夠墨麒把一整個櫃子的胭脂買下來還有餘了。
掌櫃將信將疑地伸手,把金葉子收下了,才確信這兩個沉默寡言,又人高馬大,看起來就像是來找茬的男人當真不是隔壁沈氏派來的。
掌櫃頓時就不好意思了,連忙手忙腳亂地邊幫墨麒裝胭脂,邊連連道歉:“這……真對不起啊,誤會了,誤會了。”
墨麒:“無妨。”他看著掌櫃忙碌的給胭脂裝盒,“隻是,我還有問題要問掌櫃的。”
掌櫃停下動作,疑惑:“客官,有何疑問?可是擔心我家胭脂有問題?您大可放心,就是隔壁沈氏胭脂有問題,我家的胭脂都不會有問題!”
墨麒搖頭:“不是。”
掌櫃的更加奇怪了:“那還有什麼問題?”
墨麒:“一周前,有一對夫妻來買胭脂。相公去隔壁的首飾鋪買首飾,娘子則留在這裡單獨挑胭脂。掌櫃的可還有印象?”
掌櫃的恍然大悟:“哦——你要問這個,我確實是有點印象。這對夫妻倆常來我家買胭脂呢!”他說到一半,感覺不大對,“等等,客官,您問這個做什麼?”
墨麒又道:“當時,除了這位娘子,還有一個男人,帶著簾帽,也在店中。他或許沒有買胭脂,隻是一直盯著這家娘子看。掌櫃,你對此人,可還有印象?”
掌櫃的嘶了一聲:“誒,還真有這事兒。那男的是在那家相公離開後進店的,進了店,就光盯著那家小娘子看。後來,這對夫妻離開了,那男的就隨便買了一塊胭脂,跟著走了。”
掌櫃的倒吸了一口冷氣:“難不成——那個男的,對那家小娘子有什麼非分之想!?”
“……”墨麒無奈,“倒不是……不過掌櫃的,再往後你可曾再見過這男子了?”
“嗯……”掌櫃的沉吟片刻,為難道:“這個,不瞞客官您說,我吧……我有點兒臉盲,看人都看得差不多模樣,您問我這個,我還真答不出來。不過啊,您往前頭走!前麵那家茶館裡的小二,有過目不忘之資。若是那男子當真在這街市出現過,他定能記得。”
“哪家茶館?”墨麒問。
掌櫃地出門一指:“就那家。誒?這,他們家門口,怎麼聚了這麼多人啊?”
墨麒和西門吹雪順著掌櫃手指的方向望去,熟悉的茶館映入眼簾。
那位據掌櫃說有“過目不忘之資”的小二的嚷嚷聲,順著街道傳進墨麒的耳裡:
“你,對,就你!你還沒付銀子呢!彆以為我忘了!”
“還有你!你來過了,我記著呢!說了一人隻能坐一次!”
“已經坐過七十八位客人了啊,今日的份額,還有二十二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太行仙尊坐過的位置,還有餘溫!快來快來,今日的一百人滿了,再想坐可就要等明天了啊!”
墨麒:“……”
西門吹雪:“餘溫。”
墨麒:“………”
西門吹雪:“太行仙尊,走?”
墨麒:“…………”
地上可有地縫,可容他鑽一鑽。
·
·
茶館,雅間。
小二心驚膽戰,死死坑著腦袋,簡直恨不得把頭埋進自己胸膛裡。
掌櫃的連連道歉:“哎呀,都是我一時衝昏了頭腦。墨道仙,國師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氣啊!”
墨麒聽著“國師”兩個字,胸口就一陣發悶:“無妨,莫再說了。”
掌櫃的小心翼翼道:“那……那我就把季二帶下去了?”
季二滿懷希望地抬頭看了一眼墨麒。
墨麒:“我還有話要問他。”
季二蔫了。
墨麒讓掌櫃的先退出了房間,帶上門後,方問道:“聽說你有過目不忘之能?”
季二慌忙道:“都是些雕蟲小技,怎麼能比得上國——”
墨麒渾身一震,立即開口,半道兒打斷了季二的話,沒讓他後麵那個“師”字說出口:“你可曾見過此人?”
墨麒將慕容複的畫像遞給季二。
季二戰戰兢兢接過了:“……沒有。”
墨麒又換了一幅,也是慕容傅畫的,是一個帶著簾帽的男子。畫像上的男子畫的是全身,身上的配飾都極儘清晰。
季二一看,眼睛就一亮:“我見過!”
墨麒:“何處?”
季二:“這個人,經常在沈家的胭脂鋪周圍徘徊的!嗯……不過每次都是在晚上。我是我們茶館兒負責關門的那個,所以是留的最晚的。這一周來,晚上關門的時候,我瞧見過他好幾次,在沈氏胭脂鋪後門徘徊……”
墨麒和西門吹雪對視了一眼。
又是沈氏胭脂鋪。
·
·
沈氏胭脂鋪,貴客室內。
副掌櫃陪著笑,對麵前一身雪白裘衣的俊美男子道:“公子,可有您喜歡的?若是您挑得煩了,在下給您推薦一種胭脂吧。”
男子的半張臉都幾乎埋在裘衣邊質感極佳、一看就極為絨軟的毛毛裡,隻露出上半張蒼白的麵孔。飽滿的額頭,筆挺的鼻梁,深邃狹長的眼睛……冷冽的殺氣卻並未被毛絨絨的披肩遮住,刺得副掌櫃打從進門來,冷汗就流個不停。
他沒有頷首,也沒有拒絕,一言不發地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把白玉骨的折扇。
副掌櫃擦了擦冷汗,小聲嗬斥著小二送來了一個紅絲絨包裹的小匣子。
拆開包裹在外的紅絲絨,裡麵的小匣子居然是純白玉雕成的,流雲紋中有仙鶴展翅二飛,四個方角上還嫌不夠華貴似的鑲嵌了四顆圓潤的明珠,一看便知造價不菲,更讓人期待這樣的匣子裡裝著的胭脂,究竟有多麼美麗。
副掌櫃打開了匣子,露出裡麵的胭脂。
紅粉粉的,帶著一股冷香,與沈氏胭脂鋪展放在外室的那些濃香馥鬱的胭脂半點不同。
副掌櫃討好地道:“這胭脂,是我們掌櫃自己動手調配的,便是整個大宋,也少有。就連金陵、汴京的分店也買不到……”
宮九挑眉:“哦?”
其實他在看到匣子上流雲飛鶴和四方明珠時,就已經極為滿意了。
副掌櫃連連應聲:“真的,真的。公子可要買一盒?”
宮九指腹輕輕撫摸過自己裘衣上綴飾的一顆明珠,埋在毛披肩裡的嘴角微微一勾:“買。”
副掌櫃:“我給您包起來。”
紅絲絨包上後,副掌櫃又取來了金繡朝霞緞做的小包囊,雙手遞給宮九:“公子,您的胭脂。”
待手上一輕,包囊被宮九接下後,副掌櫃才略鬆了口氣,滿臉堆笑道:“也不知公子您家娘子究竟生的何般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能得公子您這般喜歡。”
宮九的手微微一頓:“——娘子?”
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宮九的腦海裡浮現出那個總是執著浮沉銀雪,即便皺眉冷麵,也依舊俊逸得像是天神的人的麵孔。
宮九笑了一聲:“倒確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宮九的目光流轉到副掌櫃身上:“替我家‘娘子’謝謝副掌櫃了。”
副掌櫃抖如擲篩:“不敢,不敢……”
隻要把這尊大佛送出店,就好了!
副掌櫃在心中這般安慰自己。
正準備伸手將宮九引出內室,沈氏胭脂鋪分鋪的跑堂突然闖進了門裡。
“副掌櫃,不好了——”
“掌櫃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