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做就做,行動力向來很強的西門莊主立即回頭,飄然離開了。
——反正就算是他回參合莊,隻怕這時的墨麒也是不會察覺少了他一個的。
西門吹雪平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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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知府姓莫,曾師從包拯,為人剛正不阿,做事雷厲風行,乾脆利索。
墨麒與宮九亮了身份後,莫知府便立即果決道:“沈燕的屍體才剛剛發現,現場還未破壞。兩位既要辦這案子,那便同我一道去案發現場看看罷。”
莫知府的語速很快:“恰好馬車已備好了。還挺大,二位與我一同坐馬車去吧。”
莫知府說馬車很大,墨麒和宮九信了。直到出了門,看到了馬車,他們才察覺不對。
正要開口,莫知府已經手腳利索地自己個兒爬上了馬車,還撩開了簾子,催到:“上車,我們早去一刻,便可能多發現一絲線索!辦命案,講究的就是抓緊時間!”
墨麒看看馬車。莫知府一個人坐進去,就已經頗為蹩腳了,若是墨麒和宮九再一道坐進去……
莫知府的老臉嚴肅得就像私塾裡那位最古板的掌教先生:“還不快上車!”
在宮九反應過來之前,墨麒就已經本能地依從長輩的話,鑽上車了。
在下麵看的時候,倒還好。真坐上車了,墨麒才感覺到這馬車到底有多“大”。他的個子本就生的高,坐下來居然還得彎著腰,一雙大長腿更是無處放。
宮九原本是怎麼也不想坐這馬車的,可瞧見墨麒這蹩手蹩腳的樣子,又忍不住覺得好笑,索性也爬上了車。
三個大男人擠擠挨挨在一輛小的直不起腰的馬車裡,一路麵麵相覷,搖搖晃晃,直到馬車駛到沈家大宅前,墨麒才得以從這小小的鴿子籠裡解脫。
宮九嘴角都已有幸災樂禍的笑意要溢出來了。
再仙的人,縮在鴿子籠裡縮胳膊縮腿又彎腰的,那也仙不起來。
可那副憋憋屈屈的樣子,卻讓宮九覺得分外可愛,更讓他想要欺負墨麒了。
不過現在還不是好機會,這時候搗亂墨道長是會生氣的,還是得等到回了自己的地盤,再慢慢……
莫知府的聲音打斷了宮九的聯想。
“這便是沈燕的屍首被發現的地方了。”莫知府當先踏進沈燕的臥房,“屍首已經被送去停屍房,由仵作驗屍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人動過。”
宮九看看沈燕臥房中央擺著的那張很大的床,床上放著兩個枕頭。但仔細觀察房裡的其他擺設,這裡又不像是有另一位女主人存在。
宮九:“沈燕是何時死的?”
莫知府的聲音從書房裡傳出來:“昨日晚上。今天早上他的屍體才被發現的。”
宮九挑眉:“沈燕沒有成親?”
莫知府:“沒有。”
宮九走到床邊,在其中一個枕頭上挑起一根長長的青絲:“那……這裡怎會有兩個枕頭?”
莫知府原本還在沈燕的書房翻找,聞言立即走了過來,拿起其中一個枕頭一聞,果然聞見了一股女子胭脂的味道。
莫知府皺皺眉頭:“沈燕年歲也不小了,即便沒有成親,帶女子回來過夜,也是正常的罷?”
宮九往臥房外的走廊看了看,瞧見一個正在花園裡澆水的仆役,便揚聲衝著那仆役道:“你!過來。”
仆役嚇得一哆嗦,忙不急地趕過來:“大大大人,何事?”
宮九:“你家老爺,最近是不是經常帶女子回來過夜?”
像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房間必然是有仆役日日打理的。這胭脂既然還留在枕頭上,必然是因為今天發現了屍體,故而沒人敢碰房間裡的東西,所以才留下的。
也就是說,沈燕死的那天晚上,還和這女子溫存了一番,才留下了這胭脂香。
可仆役卻連連搖頭:“沒有啊!我家老爺,一直就是單身一人啊!也不娶親,也不討老婆,就連煙花柳巷,他也不去的。”
莫知府的眉毛一跳:“怎麼,你意思是,你家老爺這枕頭上的女人胭脂香,是鬼留下的?”
仆役的臉色頓時刷白:“鬼……”
墨麒立即想起先時季二所說的那個骨女的謠言。
莫知府厲聲道:“這世上,隻有心裡有鬼的人,根本沒有能害人的鬼!”
仆役手裡的澆花壺都要拿不穩了,看起來怕得很。顯然莫知府大義凜然的話並不能打消他對於“骨女”的恐懼。
莫知府又叫來了好幾個仆役,問他們這個問題,卻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大家都說,沈燕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帶女人回家。
若是這樣,那這枕頭上的胭脂香,又該如何解釋?
墨麒走到畫著人形白線的地方,那是沈燕屍體被發現之處。看樣子,他應當是趴在鏡子前死的。
墨麒碰了碰這豎在桌上的鏡子,總覺得有些奇怪。
宮九走到墨麒身邊:“為何這鏡子這般小?”
男子又不如女子那般,需要對鏡化妝。屋裡擺麵鏡子,乃是為了正衣冠,自然擺的應當是落地的大鏡子,好照的出全身,看得清自己哪處衣冠不正。這般小巧的鏡子,大概最多隻能照到人臉,最多帶個肩膀,再要照多些,那就模糊了。
“看著不像是沈燕用的,倒像是給女子梳妝用的。”
墨麒垂眸,移開了這麵銅鏡。
鏡後露出一個胭脂匣子來。
打開一看,有用過的痕跡。
莫知府沉吟:“會不會,這就是給沈燕用的?他自己就是沈氏胭脂鋪的掌櫃,許多胭脂都是他親自調的。或許,這是他在試用自己調出的胭脂?若是這樣,沈燕從不帶女人回屋,枕頭上卻有胭脂香就能說得通了。”
墨麒舉起胭脂,細聞了幾下,香味清淡。
他覺得有幾分熟悉。
墨麒:“不像是沈氏的胭脂。”
淡雅的味道,倒像是先前那個和沈氏不合的胭脂老板鋪子裡賣的胭脂。
墨麒將香給莫知府聞了:“這不是沈燕調出來的胭脂,是姑蘇胭脂鋪的。姑蘇胭脂鋪的老板,與沈燕不合,沈燕又怎會試用他家的胭脂?”
莫知府的猜測被否定了,一時間,這胭脂香的謎團又陷入了死局。
墨麒在擺著銅鏡的桌邊走動了幾個來回:“沒有血跡,沈燕是怎麼死的?”
莫知府搖頭:“查不出原因。仵作準備解剖屍體,想看看能不能查出點什麼來。”
“什麼叫查不出原因?是中毒,還是生病猝死,總該有個大概吧?你們都叫人去沈氏胭脂鋪搜查盤問了,怎麼還說查不出沈燕的死因?”宮九冷銳的目光頓時銀刀一般劃向莫知府。
莫知府也不愧是包相的學生,半點不帶怕的:“確實查不出,若不是已經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了,從外表看,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之所以知道他定是在昨晚死的,是因為昨晚還有仆人見過他,可今天早上,去他臥房打掃的仆役卻發現他已經斷了氣了。”
“那便是中毒。”墨麒道,“病死,總是能看出端倪的。隻有中毒而死,才有可能令屍體出現死因不明的表象。”
宮九抬起手臂,環胸深呼吸了口氣,身體往後仰了仰,露出一絲抗拒。
墨麒側臉:“怎麼?”
宮九看了墨麒一眼,字都是牙縫裡蹦出來的:“又是毒。千萬彆告訴我,姑蘇也有影子人了。”
墨麒:“……”
還真是有。
宮九從墨麒的沉默中嗅出了不妙的含義:“真有?”
墨麒:“是。不過這次,我知道複生的人是誰。”
宮九狐疑地看了墨麒一眼:“是誰?你怎麼知道的?”
墨麒看了眼一旁已經迷瞪了的莫知府,傳音入密道:“參合莊慕容複,是聖上傳信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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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沈家離開,往停屍房去的時候,宮九一路都沒有說話。但看他陰沉的臉色,恐怕已經在心裡把趙禎罵了狗血淋頭無數次。
莫知府大抵心裡也清楚,能讓國師和太平王世子都同時緘口不言的不會是什麼好事,他知道的越少越好,故而一路也沒有開口詢問。
姑蘇在莫知府的治理下,極為和平。早已恢複了燕子塢當盛時的繁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停屍房裡空蕩蕩的,隻有兩具屍體。
一具,是沈燕的。仵作正在做著解剖。還有一具,蒙著白布,大概是驗過了的。
空蕩蕩的房裡,屍體隻有兩具。那具蓋著白布、無人問津的屍首便顯得格外顯眼了起來。
宮九隨口問了句:“那是誰的屍體?”
莫知府走過去,掀開白布。
一個滿是屍斑的女子麵龐露了出來,依稀還能看出她生時的美豔模樣。
莫知府肅然道:“這,是蘇大夫人。”
墨麒驚道:“怎會是她?”
莫知府看了墨麒一眼:“看來國師,也已經聽過蘇家小妾橫死的消息,也聽過蘇大夫人的善妒。”
墨麒走到蘇大夫人的屍首前,隻見她的舌頭長吐,頸間有吊痕。
莫知府:“實話說,得知蘇家小妾橫死街頭之時,我當時還覺得,不管蘇家小妾死狀如何,再怎麼裝神弄鬼,那也隻是凶手為了掩蓋自己的殺人的證據,故布疑陣。我最懷疑的人,就是蘇大夫人。”
“半個月以來,我數次前往蘇家盤問,總覺得蘇大夫人的表現最為可疑,每次都很是慌張。而且,她也是蘇家所有人裡,最有動機的那一個人。原本,我已經決定要帶她回衙門,好好審一番了,可沒想到,就在一周前,她上吊自儘了。”
墨麒:“既然是自儘,為何她的屍體在此處?”
莫知府挑眉問道:“蘇家小妾死了,嫌疑最大的蘇大夫人上吊自儘了。國師,你覺得蘇大夫人,是畏罪自儘嗎?”
宮九:“你是說,蘇大夫人不是上吊自儘,也是被人害死的。”
“沒錯,我是這麼想的。”莫知府點頭,而後有些煩躁地道,“隻是,蘇大夫人的屍體從表麵看,確實就是單純的自儘。我雖有懷疑,卻拿不出證據。隻能先將屍體拘在府裡。可——正因沒有她是被人殺死,而非自儘的證據,沒有家人的允許,我不能隨意解剖她的屍體。”
這是個死局。
沈燕本也是查不出原因地死的,按理來說,莫知府也不能隨意解剖他的屍體。隻是沈燕並無家人,煢煢孑立,沒有允許不允許一說,莫知府這才鑽了空子。
莫知府肅正的麵龐有些愁眉不展:“蘇大夫人自儘的消息,我暫且壓下了。姑蘇在那蘇家小妾死前,從未有過什麼‘骨女’之說。我隻怕,蘇家小妾,和蘇大夫人的死……都沒那麼簡單。”
他長歎了一聲:“若是能驗蘇大夫人的屍首便好了!”
宮九似笑非笑地看了莫知府一眼。
他在手中把玩著的折扇輕輕一展,慢悠悠晃到蘇大夫人麵前,隨後一道銀光既出。
扇骨中藏的薄如蟬翼的銀刀,在蘇大夫人屍首的勒痕處劃破了一個口子。
宮九做出一副訝然的樣子:“咦,蘇大夫人的勒痕上不是有個刀口嗎?”
一旁的仵作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那口子不是你劃的嗎?!
莫知府卻機靈,頓時明白了宮九的意思:“我來看看!啊呀,果真如此!那這麼說來,算蘇大夫人是不是自儘,就得好好檢驗一番了。”
莫知府和宮九交換了一個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就算是日後查出來蘇大夫人真是自儘,那也儘可以推說是運送屍體過程中,不慎造成了外傷,才引起了莫知府的懷疑,認為蘇大夫人是他殺。這可不是知府衙動的手腳。
就算是蘇家人想要追究,難不成還能追究到“不慎失手”的太平王世子頭上嗎?
他們也就隻能吃這啞巴虧了。
莫知府又叫來了另一個仵作,兩邊一塊兒開刀。不出半息,兩名仵作同時驚叫了一聲:“啊!”
莫知府年歲大了,猝不及防聽這兩聲中氣十足的齊聲驚叫,瘦削的身板子都抖了三抖:“叫什麼!嚇煞我也!”
兩個仵作互相看了對方手中的屍首情況,年長的那個道:“三位,來看。這兩人的屍首,骨頭顏色都不對。”
骨頭的顏色不對?
三人聞言,立即聚了過來。
仵作伸指推開血肉,剝出兩人的肋骨位置給三人看:“他們的骨頭,都帶點兒粉色。”
莫知府狐疑:“那不是沾著血嗎?”
年紀輕點的那個仵作,站在自己師父身後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年長者便在兩具屍體上各取了一截指骨出來,叫自己的徒弟取來清水,拿水反反複複洗了幾遍:“您瞧,不是血。就是他們的骨頭,是粉色的。”
年輕的仵作想了想,從腰間囊裡取出個略粗的鐵釘,在指骨上敲出一小個洞眼來:“就算是外頭的粉色,是血染的。可血總不能把骨頭裡麵也染成粉色吧?”
莫知府湊近一看,那小洞眼裡骨頭也確實是粉色的。
宮九揚眉:“是毒。沈燕,還有蘇大夫人,都是被毒毒死的。”
他轉過臉,正想和墨麒搭話,卻看見墨麒的臉上神色肅然。
宮九惑道:“……怎麼?”
墨麒緩緩看向宮九:“我在巴蜀,妙音城,曾也聽過骨女的故事。”
“故事說,骨女因生前生的花容月貌,嬌媚無比,故而就連死後變成了女鬼,她的骨頭都是粉色的……像是擦了胭脂的玉一樣。”
墨麒看向仵作手中那截粉色的骨頭,慢慢道:“你看,他們的骨頭,像不像是擦了胭脂的玉?”
年輕的仵作渾身寒毛頓時豎了起來,立馬往自己師父背後挨蹭。隻覺毛骨悚然,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莫知府重複:“巴蜀,妙音城?”
墨麒:“是。”
莫知府尋思:“這可有點兒遠啊……怎麼,骨女還挺愛遊山玩水,露個麵還帶在巴蜀和姑蘇之間趕趟兒的嗎?”他摸了摸自己精心打理過的胡子,“這是巧合?可這巧合會不會也太巧了點?”
年輕的仵作突然抬頭望了眼他的師父。
墨麒敏銳地捕捉到了年輕的仵作欲言又止的神態:“可是想起了什麼?”
年輕的仵作揪著他師父的衣服,咽了口口水,看向墨麒:“我想起來,在蘇大夫人上吊死的那間屋裡,她……她也是麵對一麵鏡子的。”
“那個銅鏡……細想起來,和沈燕死時麵前的那個銅鏡,好像……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