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唐遠行和苗梵梨又是誰?”段譽大為頭疼。他不知唐遠道父母之事, 看見這兩行刻字, 隻以為是現在已經明朗的案件, 又多了一團徒然插入的疑雲, 頓感一個頭兩個大。
虛竹摸了摸刻印:“已很有些年頭了, 少說也有十年。”
宮九在蘑菇屋裡轉來轉去,而後突然拿過段譽帶來的魚叉,對著蘑菇屋地上, 積攢了厚厚一層的豔紅膏脂一戳,開始清理起地麵。
墨麒的眼神從牆上刻字上移開,便瞧見埋頭拿魚叉刮膏脂的宮九:“九公子?”
宮九頭也不抬:“那刻字是十年前的。若是刻字之人在這地宮中留下過什麼印記,十年過去了, 當年的那些印記定然已被埋在這膏脂之下。”
虛竹猶豫了一下,扯住自己的衣擺, 撕下一片避水的布料來, 裹在手上,蹲身下去,也開始在膏脂內細細摸索起來。
魚叉本就不是刮東西的工具, 自然沒有手來的好用。虛竹在膏脂內摸索攪和了一陣,突然觸碰到了一根細細的、尖銳的東西。若不是他一早運起了內力護住雙手, 隻怕就被這根刺戳中了。
他將那根針刺從膏脂裡拈了出來。
段譽擠過來,拽著袖子把針擦了擦, 露出了膏脂之下的翠藍青色針身。
宮九:“……”
他想起了和某隻長尾巴肥球之間極為不友好的記憶。
虛竹道:“這是什麼暗器?竟然細如牛毛, 又如此堅硬。”
墨麒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神色:“是唐門的孔雀翎。”
雀翎之名, 正因此而來。
段譽忙也伸手撕了一片衣角, 照葫蘆畫瓢裹在手上,在膏脂裡一陣亂撈,沒出多久,居然就撈出一大把暗器來。
有安裝著毒囊的飛鏢,有比之孔雀翎竟還要細、且有韌勁的短針、有加了血槽的小箭、有已空了的霹靂彈……
“旋回鏢,暴雨梨花針,袖中箭,霹靂火……”墨麒挨個辨來,竟都是唐門的暗器。
虛竹站起身,問墨麒道:“觀國師之神情,是知道這刻字的二人?這位唐遠行,是否是唐門中人?否則,這裡也不會無端地出現這麼多唐門的暗器。”
墨麒滿心思緒,略有些沉重地點點頭。
宮九隨手扔了手中叉魚杆:“看這些暗器分布位置、種類還有數量,當時應該不止一個唐門中人在此。而且,如果唐門的人沒有將暗器隨地亂丟的習慣……他們之間可能還發生過一次內鬥。”
段譽扔掉手中的暗器:“還有,那刻字上說,‘此為吾等之罪過’,為何用這個詞?唐門中人為製煉暗器四處探尋毒物聖地是尋常的事,這是他們的老本行。為何又稱‘罪過’?當時一定還發生了彆的事情,才讓刻字之人這麼說。”
墨麒沉吟:唐門的人來過這個蘑菇房,所為定是房中的胭脂骨。可是這房中的胭脂蘑菇卻依舊在這裡生長的如此肥美,這說明當時來此的人,並沒有將這胭脂骨取走。
唐門與沈燕不同。沈燕不能,也不敢將胭脂骨帶回沈家,因為他害怕這些蘑菇會被人發現,而且他也並不會培育這些胭脂菇。但唐門不同,唐門的人懂得如何避毒、製毒,如何保存和培育這些毒物,將胭脂骨帶回去才是最佳的選擇。
既然這些胭脂菇沒有被全部取走,就說明確如段譽和宮九所說,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之事,才使得陽澄湖地宮中的這間蘑菇房得以保存下來。
宮九走到墨麒身邊,看著墨麒背後和主人一樣沉穩,垂落在腰際一動不動的烏黑長馬尾,不由地手欠又拽了下尾巴梢:“想什麼呢。”
墨麒被拽的頭往後一仰,也維持不住原先沉吟的姿勢了,無奈轉身,把自己的頭發從宮九手中拽出來:“我在想……唐遠行和苗梵梨,是唐遠道的父母。先時我收到冰雁傳來的書信,其中附著唐門對遠道身世的答話,說是唐遠行背叛了唐門。”
宮九指指牆上的刻字:“刻這種話的人,會背叛師門?這種人……”宮九嗤笑了一下,“我見得多了。就是全世界都背叛他,他也不會背叛任何人。”
宮九頓了一下,抬頭望向墨麒沉默的麵龐。
墨麒也是這樣的人。
宮九從前最是看不過這種“心懷寬廣,以德報怨”的老好人的。可偏偏他對墨麒卻始終厭惡不起來……
或者說,他對墨麒這性子確實是討厭的,可這性子放在墨麒身上,卻又不那麼讓宮九討厭了,反倒成了他更想逗弄墨麒的助燃的薪草。
墨麒被宮九看的有些窘迫,腳步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又被強大的自製力克製住這退縮的動作。
段譽不得不做惹驢踢的那個棒槌:“二位,彆慌著深情對視,咱們這還有個謎團沒有解開哪。這刻字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會這胭脂骨案還另有凶手吧?”
墨麒飛快移開了目光,而後對段譽道:“姑蘇的胭脂骨案,凶手確實是鬼慕容和白大夫人。但是,除了姑蘇,還有一個地方出現過胭脂骨的蹤跡,出現過骨女的傳聞和行蹤。”
段譽驚訝道:“哪裡?”
墨麒看了眼扔了滿地的唐門暗器:“巴蜀,妙音城。”
唐遠行夫婦之死和叛變,或許另有隱情。他必須儘快趕回妙音城,趕到唐門去。唐遠道還在唐門中,若是當年的一切都是因為內亂所致,那唐遠道此時的處境,很可能極為凶險。
正思考間,墨麒突然聽見門外一聲長劍出鞘的嗡鳴,聽聲音,應當是西門吹雪的劍。而下一秒,門外便閃過一個人的影子。
段譽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要窒息了,他平生不怕打雷閃電,不怕蟲,什麼都不怕,就怕鬼這種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東西。一眼掃過去,段譽就看見鬼慕容那行如鬼魅的身影,小心臟頓時嚇得怦怦直跳:“鬼……鬼慕容!”
虛竹第一個衝出了蘑菇房,仰頭一看,西門吹雪已經和鬼慕容過上招了。
慕容複手中拿著的武器並不是劍,這令西門吹雪有些失望。他本還想著鬼慕容或許真的能“以彼之長還施彼身”,四舍五入這就算是和自己比劍了,這絕對是一個絕佳的磨礪劍道的機會。然而鬼慕容手中拿的卻是鞭子,鞭子是絕不能當劍使的。
慕容複的內力比之先前在河西時的白玉堂竟還要強勁,鞭法也極為詭異難料,西門吹雪隻遺憾了一會,就全心投入了比試中。
“我們……不上?”段譽嘴唇微動,聲如蚊呐地偷偷問墨麒。
宮九瞥了段譽一眼:“你敢上?信不信等你上完,西門莊主就一劍把你戳個窟窿?”
段譽連連搖頭:“那不……那我不上了。”
太平王世子說的沒錯,西門吹雪肯定不會樂意有人幫他的。劍客出劍,乃是最嚴肅的事情,段譽要是衝上去幫他兩個打一個了,那算什麼事兒?西門吹雪怕是能當場就反手拍飛段譽。
段譽開始的時候,還有心思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再往後,他便無心開口了,隻極為緊張地看著在平台上纏鬥,逐漸往滿是暗器的走廊裡去的二人。
虛竹憂心道:“不好。走廊中空間那般狹窄,單是躲避機關便足夠叫人手忙腳亂了,更彆提在那般小的空間裡過招。莊主的劍怎麼能使得開?”
說不準一橫就卡在牆壁間了。
段譽急道:“那該如何是好?我們又不能上前幫忙——彆說想不想幫忙的事了,這麼窄的過道,我們進去,這不是反倒添亂了嗎?”
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站在身邊,不動如山的墨麒。
墨麒感覺到了段譽希冀的注視,隻說了一個字:“等。”
這是西門吹雪的戰鬥,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插手。隻能等待,並且祝福他能夠是最後從走廊中安然走出來的那一個。
鬼慕容與西門吹雪武器間相撞擊的錚錚聲愈發的遠去,顯然已經打著打著打到了走廊入口的地方了。段譽扒在走廊口,焦急地探著腦袋想往走廊內裡看,可裡麵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
虛竹安慰段譽道:“西門莊主乃是天下第一劍客,當年就連劍仙葉城主、曾經的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都敗在他的手下,他一定能贏的。”
正安慰間,地宮內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聲,眾人所站的平台頓時狠狠一晃。
段譽下盤不穩,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被墨麒順手撈住。
虛竹終於也沒法繼續安慰段譽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地動?!”
這裡可不是地麵,這是陽澄湖底,若是地宮塌陷,他們被掩埋在地宮下,如何能夠活得下來?
墨麒抓住慌手慌腳的段譽:“盜洞。”
若是地宮真的要塌陷了,他們就從沈燕挖出的盜洞裡出去。但現在,西門吹雪和鬼慕容的纏鬥還未結束,他們要等,等從走廊裡出來的那一個人。
地宮的地麵再次晃動了起來,這一次比上一回還要劇烈,還伴隨著火.藥炸裂的聲音。
虛竹耳朵靈,不由地驚道:“這裡怎麼會有火.藥,是鬼慕容帶來的!他要炸了這裡!”
走廊的這一段正掛心擔憂的時候,走廊的另一端,地宮的機關台上,西門吹雪仍在和鬼慕容過招。
西門吹雪得承認,即便鬼慕容不是一名劍客,但他的武功也同樣高超到令西門吹雪戰意攀升。每一鞭、每一劍的碰撞之後,下一次的接觸都會更加有力、更加迅速。
西門吹雪的劍,求的是一個快字。天下武學,唯快不破。他的劍,可以說是天下最快的了,但鬼慕容的鞭子,卻總能同他的劍鋒迎上。
他的劍越快,鬼慕容的鞭子也越快,出劍的過程之中,鬼慕容甚至還有能力將腰間的火.藥擲到機關台上,將本就隻是封蓋的地麵炸開,露出磚下黑洞洞的尖刺陷阱來,另兩人可站立遊走的地方愈發的狹小。
西門吹雪的劍鋒越發的森寒淩厲,可他卻甚至挑不開鬼慕容帶在頭上的簾帽。
鬼慕容很強。比他要強。
西門吹雪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件事。
鬼慕容甚至都沒有用內力直接碾壓他,而隻是隨著西門吹雪的內力加注,遇強則強地同樣加注同等的內力。在西門吹雪已經使了十足的內勁出劍之時,鬼慕容的防禦依舊穩不透風,隻以同等的內勁對戰他。
這不是一場比試,而是一場指教。
西門吹雪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個比他要年長、比他成名更早許多,甚至還經曆過一次生死的人,正在點撥他。
西門吹雪的戰意因為意識到這一點,而愈發攀升,劍鋒毫無力竭之勢,而是一道更比一道鋒銳,一道更比一道雪亮,一道勝過一道的快。
他感覺得到,這就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卡著的瓶頸了。
自葉孤城死後,他又戰過那麼多劍客,甚至連薛衣人也敗在他的劍下,但他的劍道卻始終卡在那一步,不進毫分。
西門吹雪的額頭上滲出汗意,這是他自成名之後便沒有發生過的。劍客之間的比試,往往隻在一劍之間,或生,或死,少有這般纏鬥。
鬼慕容的鞭子在出招時,始終比西門吹雪的劍稍慢上一點,可待西門吹雪的劍招一出,他的鞭子的攻勢便徒然變快,總能不偏不巧,悍然對上西門吹雪的劍。
好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鷹隼,看見獵物前,先觀察預測獵物的走向,而後一擊必殺。
直到自己的劍招已經沒法再更快一步之時,西門吹雪才注意到了這一點。
地宮之中一直亮透了黑暗的劍芒突然一滅。
而後,一道絢爛的、雪亮的、森寒的仿佛能劈開陽澄湖的劍芒直刺了出去。
鬼慕容被西門吹雪手中的玄鐵黑劍當胸穿透。
他頭頂的簾帽掉了下來。
露出屬於曾經名極一時的慕容複的那張迷倒了萬千少女的俊逸麵龐,和一雙與常人無異,明如漆星的眼睛。
慕容複的嘴角是笑著的,笑得非常肆意,帶著幾分瀟灑和自得,仿佛被人用劍當胸穿過的人不是他一般。
慕容複的手握住了西門吹雪的劍。
他不退,反而又進了幾步,劍在他的胸膛穿過,露出背後的劍刃又多出幾寸。
西門吹雪蹙起了眉頭,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已經必死的人。
慕容複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漏氣似的:“有時候……得先慢下來,才能快起來……”
他一種仿佛心滿意足的表情慢慢閉上了眼睛,嘴邊輕嗬了一聲:“江湖啊……”
最後一顆火.藥咚咚落在地上,轟然炸開。
頭頂的石板天頂驟然裂開。
地宮開始塌陷了。
走廊的另一端,同樣發現天頂裂開的段譽驚呼道:“西門莊主!”
宮九一把拽住段譽的衣領:“你還想往裡麵撲?真是不想要命了。你可是大理的皇帝,真是連自己的子民也不想管了?沒聽見道長說嗎,我們不能插手他們之間的戰鬥,現在救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快從盜洞——”
他訓誡的話還沒說一半,剛剛還說著要“等”的墨麒已經和虛竹一道衝進走廊裡了。
宮九:“…………”
???
剛剛還那麼冷靜說等,等不到走盜洞的人是誰??
段譽呃了一下:“世子……”
“……閉嘴!”宮九一把推開段譽,也一頭鑽進了走廊。
去他丫的等,冤大頭都鑽進去了,他還等個屁。
段譽連滾帶爬地跟著一塊進了走廊:“等等我啊!”
走廊裡的機關已經因為塌陷和石牆變形而停止發射了,段譽這才能安安穩穩地跟在宮九身後,跌跌撞撞跑出走廊。
剛跑出走廊入口,看見光亮,段譽就瞧見了被濺了滿身是血的西門吹雪,和被西門吹雪的劍插得整個兒對穿的慕容複。
墨麒:“快,來時的甬道和地宮不完全相連,現在還能走。”
段譽一邊跟在墨麒屁股後麵撒腿礦跑,一邊對臉色不大好看的西門吹雪驚歎:“這一劍這麼狠哪?這鬼慕容做什麼了啊!”
西門吹雪沒有吭聲,沒來得及吹血的劍直接收入鞘中。
甬道果然如墨麒所說,並沒有坍塌,他們一個接一個原路返回,所有人都遊出甬道入口後,再返身一看,大約是地宮的那個位置,湖底突然一塌。
湖水被這突然多出的空間驟然吸入,混亂的水流撞得眾人在水裡翻成了一顆顆隨水飄蕩的人形水草。
近一炷香後,眾人才能夠勉力從混亂的水流中脫身出來。
段譽從陽澄湖裡冒出頭,爬上小船的時候,仰頭看看天,已經是落日了。
地宮塌陷了,那間蘑菇室也被毀了,今後不會再有人受這胭脂骨之毒的戕害。坐在船上望著落日,殘荷,這冬日空茫茫一片的陽澄湖,竟與地宮大門上那副恢弘的落日荷花圖有著不相上下的美麗。
眾人陸續濕漉漉地從水中爬上小船,墨麒拉著西門吹雪上了小船後,眾人才徹底鬆下了提了多日的這口氣。
慕容複死了。胭脂骨毀了。
段譽坐在船上放空了一會,突然抬起手,抓了抓空氣。
他又抓了抓。
虛竹第一個發現自己三弟的異常,撐起身子道:“三弟,怎麼了?”
段譽茫然地伸著兩隻手在空中虛握:“我老感覺我是不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墨麒看了段譽一眼:“螃蟹。”
段譽:“……”
段譽:“…………”
段譽驟然爆發出了一聲餘音繞梁的慘叫:“啊!!!我肥肥的、滿滿一魚簍的陽澄湖大閘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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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事了,眾人也該分彆了。
段譽還沉浸在自己抓的螃蟹雞飛蛋打的悲傷之中,虛竹安慰了他許多次,也未安慰好段譽。
西門吹雪的心情也不是很愉快的樣子,在參合莊的最後一晚,一夜沒睡。
他站在參合莊最高的樓閣上,注視著月光下水波灩瀲的燕子塢荷塘。
葉孤城無聲地走到他的身後:“西門莊主。”
西門吹雪沉默了一陣,沒頭沒腦道:“慕容複該殺。”
他確實是該死之人。
可西門吹雪卻突然理解為什麼墨麒會猶豫了。
常言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慕容複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皆是燕子塢上下傳承了百年的使命壓在他身上而造成的。
葉孤城……亦是如此。
不論雪飾的多麼完美,葉孤城都是造反之人。
西門吹雪不知道慕容複是什麼時候恢複記憶和神智的,但他能確定,慕容複會來地宮,本就是一心求死的。
沒有了記憶的慕容複,什麼都不是。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最後一處落腳之地。但可笑的是,當他恢複了記憶,他也依舊失去了一切,同樣也沒有資格再踏入參合莊。
燕子塢的人已經散了。
他已失去了繼續堅持過往的野心和抱負的理由。
隻有一句句對自己的質疑和拷問:
——他該以什麼臉麵去麵對阿碧呢?
他又該以什麼臉麵去麵對舊人呢?
他已經犯下的罪,怎麼樣也洗不清了。即便重新活來,他也失去了選擇的機會。但至少,有一個選擇是他可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