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足夠體麵的、應當屬於真實的慕容複的死法。
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和葉孤城一樣。
這是解脫。
也是無上的榮耀。
西門吹雪又看了會蓮塘中破碎的月亮,而後站了起來。
葉孤城下意識地看著西門吹雪,對方站起來比他還要稍稍高些。
西門吹雪:“願與君一戰。”
死過一次、又昏迷半年還未痊愈的葉孤城,突然覺得自己肋骨好像又有點痛:“……”
西門吹雪:“等回萬梅山莊,我們在梅林裡,用梅枝比試。”
西門吹雪看著葉孤城,沉聲道:“萬梅山莊的牆角的梅樹下,有酒。是花滿樓釀的,陸小鳳藏的。”
慕容複說,隻有慢下來,才能快起來。
他還不甚理解這話的意思,但他可以慢慢嘗試。
和葉孤城一起。
這次沒有誰生誰死,隻有未來,漫長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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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麒離開姑蘇,去妙音城時,段譽等人已經各自離開了。不過他也不會孤獨,因為……
宮九正與他同行。
宮九的馬是隨便在驛站挑來的,一匹腳力還不錯的大白馬。
這匹大白馬大概是位女馬,走一會就開始往大黑身上挨蹭,一挨蹭,馬上之人的腿就也挨蹭在一塊,糾糾纏纏好幾次。
宮九無辜地鬆開手中韁繩:“可不是我讓它蹭的,不賴我。”
大黑冷漠地悶頭往前走,半點不搭理在它身邊挨挨蹭蹭小意討好的白馬。
宮九搖頭歎道:“物似主人形,果真是一樣的無情。”
墨麒本還目不斜視地騎在馬上,隻專心趕路,宮九這麼一說,他不由地側目:“……”
我無情?
墨麒看看宮九正穿在身上的珍珠貂裘,再看看宮九掛在腰間的九曲玉佩,不禁懷疑宮九對無情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兩人走得是官道,來來往往也有不少商旅和百姓,沿途還有茶館客棧,為行腳之人提供茶水和休憩的地方。
路過一家露天的簡陋茶館時,恰好聽得有兩個火紅勁裝打扮的女子正捧著臉激動地聊八卦。
“你聽說了嗎?姑蘇鬨鬼的啊!”
“我知道,骨女嘛。這官道走到頭,妙音城裡不也鬨了骨女嘛。”
“誒,我不是說這個。你知不知道,就在昨天,姑蘇城裡的鬼,被人除了!”
“又不是真的,你這麼激動,難道還真把骨女之說當回事了?”
“你不知道!那鬼,是國師除的!”
“什麼什麼?國師?!就是那個‘白衣銀塵,仙風道骨’的國師,太行仙尊,墨道仙?!”
“對!就是他!不過姑蘇的人說了,他也不是光穿白衣的,這次去姑蘇除鬼,穿的就是黑袍。”
“黑袍?黑衣銀塵……哎呀——我不能想了,黑衣銀塵也是俊的呀!”
被迫聽了一耳朵的墨麒:“……”
兩個紅衣女子恰好仰頭,往路邊看了看,一眼就瞧見了比尋常人身材更加高挑些,俊美的令人移不開眼的墨麒。
黑衣,銀塵,俊美,仙逸。
兩位女俠頓時倒抽了一口氣,豁然從桌邊站了起來,一把抓起了桌邊的劍。
簡直就是要強搶擄回去的架勢!
一位女俠已經忙不急地開口了:“這位道——”
她的話音還沒落,就眼睜睜看著一個穿著華美珍珠貂裘的男子,落在了那匹高大的黑色駿馬之上,與那位俊美的黑袍道長同坐一騎。
女俠話憋回了嗓裡:“……”
她的朋友小聲道:“認錯了吧,國師是斷袖嗎?”
女俠又眼睜睜地看著那同樣生的俊美的白衣男子,兩臂一伸,環住了身前黑衣道長勁瘦的、一看就很有力的蜂腰。
女俠沉穩地坐了回去,繼續嗑瓜子:“認錯了,認錯了。來來來,繼續嗑。”
坐在墨麒身後的宮九,正不停地調著姿勢。
他的本意是想飛身過來後,一把擁住墨麒。一方麵是想幫墨麒解身份將被識破,要被人當街攔馬示愛之急;另一方麵,也是想趁機逗弄一下一板一眼的道長。
結果直到落到墨麒身後,宮九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策。
“……”宮九仰頭看看比自己整整高了一個頭的墨麒,很是不爽地冷聲道,“吃的什麼東西,長這麼高。”
墨麒牽著韁繩,聞言不由地回頭:“……”
長得高也不行??
宮九怒道:“低頭看我做什麼,騎你的馬!”
墨麒:“……”
身後遙遙跟著的宮九暗衛不禁嘖嘖對道長表示同情:這年頭,在九公子手底下討生活真是愈發的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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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麒在拜訪唐門之前,已經先下了拜帖。
用的身份是大宋國師,以及太平王世子。
墨麒不得不承認,國師這個身份偶爾還是很好用的。至少唐門能拒絕道仙墨麒的拜訪,卻不能拒絕大宋國師的拜訪,而且還得好生恭敬款待著。
及至妙音城門前時,墨麒和宮九便已經看見了一隊穿著深綠色精裝的唐門弟子,身上掛著寒氣森森、一看就很是令人生畏的暗器,站在城門前等著兩人了。
好在這個時候,宮九已經坐回他的大白馬了,否則也不知這些唐門弟子臉上的冷麵該如何崩裂。
唐門派來迎墨麒二人的隊伍,打頭的便是唐門如今的大師兄,旁支一係的弟子,唐元延。
唐元延率眾弟子,對墨麒和宮九抱拳,齊聲道:“拜見國師,拜見世子。”
不遠處,恰好回城,遠遠地看見了墨麒準備上前打招呼的黃老板,僵住了。
黃老板:“……”
我怕是瘋了,否則怎的會聽見唐門的大俠們,叫那個來我家上香的假把式道士“國師”?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半點沒有虛假,這不是幻覺。
黃老板腿一軟,往旁邊一倒,被身邊的夥計們扶住。
夥計們差點被黃老板嚇死了:“老板你沒事吧?”
“老板你可彆死啊。”
黃老板被夥計們扶著,仰頭望天,喃喃道:“我……我現在沒事,但過段時間就不知道會不會死了……”
天哪!居然當真是國師大人?!
當初他還對國師說了什麼來著?!他他他都說了些什麼誅心之言?!
天哪!他居然不僅對國師口出狂言,還在國師好心為他們黃家施法後,把國師趕出了黃府,還——還一個銅板都沒給!
黃老板當場翻了個白眼,差點厥過去,被夥計們你掐虎口我掐人中的又給弄醒了。
黃老板顫顫巍巍:“快……快幫我準備紋銀千兩……”
等等,國師會差這點錢嗎?之前不是還傳聞,國師會點石成金,如今大宋許多曾經荒蕪遭災的城池就是國師的銀子養著的嗎?
黃老板一把拽住自己最得力的夥計的手,肅然囑咐道:“快——立即找妙音城炒麵做的最好、辣子做的最好的店家,給我做一大碗炒麵來!”
黃老板回憶著當時他有幸幫國師拿過的油辣辣的炒麵,叮囑道:“要油!要辣!要特彆麻!”
但願國師能看在他投其所好,又補上了銀子的麵兒上,饒他一命吧……
…………
墨麒和宮九,雖然是在妙音城與唐門弟子碰麵的,但他們落腳卻是要穿過妙音城和唐家市集,方能進入旁支弟子居住的外堡,再往深了去,才是唐懷俠所住的內堡。
他和宮九這次拜訪唐門,既然用的是國師與太平王世子的身份,唐懷俠給他們安排的落腳地自然是在最為安全的內堡之中。
往唐家市集去的路上,墨麒對唐元延道:“我的徒弟,遠道……”
唐元延和唐門眾弟子護衛在墨麒和宮九二人身邊,恭聲答道:“遠道師弟也在內堡。”
墨麒驚訝:“內堡?……師弟?”
唐元延笑道:“遠道乃是百世難遇的天工奇才,他不必閱先人書卷,隻消見了機關,便能通其中大部分的原理。我們堡主憐他年幼便失雙親,又是分家曾經長老唐遠遊的孫子,便破了規矩,不僅將他重新認回唐門,還將他認作乾孫子,將他當親生的孫兒培養。”
“現下,遠道師弟應該正隨著堡主,在學習暗器收發之術呢。”
宮九的劍眉都快給他挑出鬢角去了:“那小麻煩精居然這麼厲害?”
宮九先是不信,而後是得意,得意於自己隨便給墨麒抓來一個筋骨不錯的徒弟,居然還有這等本事。
那豈不是他這個送禮之人有慧眼識珠,伯樂識馬之能?
唐元延笑著撓了撓臉。
墨麒都擔憂他那手上尖尖的爪子會不會把他臉給劃破。
宮九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墨麒,替他開口道:“那小麻煩精,在唐家堡突然從分家被納進主家,沒少受排擠吧?”
一直在他們身側默不作聲,很有殺手風範的唐門弟子們,突然騷亂了一陣。
宮九倍感奇怪,對臉上突然神情複雜的唐元延道:“怎麼?”
唐元延苦笑道:“二位還是等到了內堡,自己一看便知。”
而後,他便不肯再言了。
從妙音城進入唐家市集,要過唐門暗哨的第一道關卡;進入外堡,又是三道關卡;進入內堡,又是三道。
墨麒和宮九在進入唐家市集時,就需要下馬了。市集內人口眾多,騎馬行路,恐傷路人。這市集雖是唐門的市集,但其中居住著的人卻不是唐門的弟子,而是幫唐門管理生意、夥食、藥材等等這些供給的商人,和他們的家族。
在進入內堡前,大黑和大白則被留下,內堡之中,不準馬匹亦或是任何動物入內。
宮九很不願把馬留下,這種仿佛進宮殿前必要卸劍的感覺令他很是不悅:“為何?”
墨麒低聲道:“內堡之中有熊貓,旁的動物進去了,可能會引起爭鬥。”
宮九嗬嗬:“原是怕我的馬傷了堡裡的貓。”
一旁跟著的唐門弟子的表情一時之間變得很難以言喻。
墨麒:“……不是貓,是熊貓。”
宮九皺眉道:“我知道,先時汴京裡那位過壽時候,有個蜀官進貢過。不就是那種老喜歡往地上一癱,抱著竹子啃,一天到晚就知道抱著人腿要果子的黑白熊嗎?”宮九撇嘴道,“趙禎歡喜過好一陣呢,後來還不是送回巴蜀來了。”
墨麒神色複雜:“你可知陛下為何要送它回巴蜀?”
宮九:“太能吃了?”
“否。”墨麒慢慢道,“是因它拍死了陛下禦花園中養的三隻白孔雀,還差點把禦花園裡的漢白玉柱啃豁口,一口咬斷了關著白虎的鐵籠,把裡麵的白虎拍得七葷八素……一直負責侍弄花草的公公也給它打傷了好幾個。”
宮九:“…………”
宮九質疑:“你怎麼知道?”
墨麒眼神成謎:“……因為當時我也在場。”
他和趙禎本該在那時就見第一麵的,結果就是這黑白熊被嘴欠的白孔雀惹怒,一路發狂,墨麒才不得不出手,親自送這隻大發“熊”威的熊貓回巴蜀,他和趙禎的見麵就這麼一直耽擱到了玉門關。
宮九:“……”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瘦腳伶仃的大白馬:“……那馬就放這兒吧。”
宮九原本輕慢的心態,略微地有那麼點肅然了起來。
能把老虎拍得七葷八素,一口咬斷鐵籠的凶獸……那熊貓看起來懶懶散散的,原來竟是這般凶狠的猛獸嗎?
唐門中人竟將這等猛獸養在內堡,看來還是有些手腕的。
他正這麼想著,就看見內堡往外堡的路上遠遠跑來一個臃腫的人影。
準確地來說,是抱著熊貓幼崽,故而遠看仿佛有些臃腫的人影。
來人穿著唐門深綠色的門派服,矮冬瓜個子,熊貓一抱,都看不見前麵的路。
直到衝到墨麒麵前時,才伸手把懷裡正啃著果子的熊貓腦袋往旁邊一撥,露出唐遠道的臉來。
唐遠道帶著懷裡的熊貓一道,撲進了墨麒懷中,興奮地迭聲叫到:“師父,師父師父師父!”
他懷裡的熊貓崽被擠得吭嘰了一聲,委屈巴巴地嚶了一下,然後繼續抓著懷裡的果子,啃吧啃吧,嘎吱幾聲,一塊被它咬碎的果肉就落到了墨麒衣襟上。
墨麒本就肅然的神色頓時緊繃起來。
仙氣得就像謫仙似的道長身上,那一點果漬,晶亮晶亮。
眾人一陣靜默。
熊貓崽又嚶嚶了幾下,毛乎乎的爪慢慢伸出來,探到墨麒衣襟上的果肉,笨笨地抓了一下,卻把果肉拍掉地上了,熊爪則摁到了墨麒結實的大腿。
熊貓崽:“嚶——嚶——”
它拿自己毛絨絨的腦袋在墨麒胸腹挨挨蹭蹭,拱來拱去,屁股在唐遠道懷裡拱了幾下,調整位置,然後慢吞吞地伸出前爪,嘗試了一下,穩穩抱住了墨麒的大腿,後腿緊跟著盤上,實現了從唐遠道懷裡到墨麒腿上的轉移。
完美還原宮九曾經見過的抱大腿要果果的景象。
熊貓崽在墨麒腿上抱成了個黑白毛團子,要果果的聲音越拉越長,簡直叫人心碎:“嚶——嚶——”
雖然它是能自己爬下去撿果果,但它就不。
宮九不由地再次懷疑起來:這東西……真的能拍昏老虎,咬斷鐵籠?
墨麒彎腰撿起了地上的碎果,熟練地伸手拎住了熊貓崽的後頸,用巧力將這隻大毛團子從自己腿上摘了下來,而後抱在了懷裡,把碎果喂給了熊貓崽。
熊貓崽慢吞吞地岔開了四肢,在墨麒的懷裡啃完了剩下的果子,而後開始慢騰騰地伸懶腰、翻騰,爪爪東邊伸伸,西邊摸摸。
動作之慢,簡直夠老虎把它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好幾十次;戒心之低,放進叢林裡一看就是活不過明日午時的短命樣;撒嬌犯懶倒是個頂個的強,就是狗子和貓也不一定比它來的萌。
正狐疑間,熊貓崽突然奮力一起身,四肢並用躥到了墨麒腦袋上,抱著墨麒的頭一趴,縮成了一隻沉甸甸的熊貓頭冠。
遠遠地傳來唐門喂熊貓的弟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唐遠道!你個瓜娃子!啷個又是你偷我的熊貓!”
熊貓崽怡然地動了動自己短到簡直不存在的尾巴:“嚶——”
辣個叫我,聽著像給我喂盆盆奶的阿爹的聲音。
反正現在我吃飽了,聽不到,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