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了熊貓崽的唐門弟子, 名為唐懷天, 乃是唐門長老唐懷義之子。
唐懷義是唐家堡主唐懷俠的胞弟。照理來說, 堡主唐懷俠並無子嗣, 唐懷天這位盆盆奶阿爸理應是唐門如今名正言順的大師兄, 怎奈何此人終日隻愛與熊貓作伴,不願與硬邦邦冷冰冰的機關為伍,唐懷義氣得七竅生煙, 打罵了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多次,也沒什麼卵用。
前一天才把這不孝子暴打一頓,第二天一早,不孝子摸摸屁股, 又照常去給熊貓崽們喂盆盆奶,撿青團團去了。
唐元延看到唐懷義後, 臉色變得稍微有那麼些尷尬,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唐門大師兄之位,是從麵前這位盆盆奶阿爸手裡漏過來的。
唐懷義一把揪住了唐遠道腦後紮的高馬尾,罵道:“你個小混球, 整天招貓逗狗,你自己說說, 哪個熊貓崽沒被你偷過,內堡與你同齡的弟子, 哪個沒被你欺負過?!”
唐遠道翻白眼:“熊貓崽本來就是大家的!”
至於欺負內堡同齡弟子, 他倒是認了。
誰叫唐門的這些小弟子們個個都板著包子臉, 明明都是矮豆丁, 還非要冷起白嫩白嫩的小臉,硬要裝作無情小殺手的樣子。
——這不是招人逗麼!
墨麒蹙起眉頭:“遠道,你——”
他待要責備唐遠道這小霸王的作風,唐遠道就肅然保證:“我錯了,師父我肯定改,定不會再犯!”
唐懷天驚訝地抬頭看了眼墨麒:“……我的崽!”
熊貓崽在墨麒的腦袋上衝著自己的盆盆奶阿爸伸爪爪,那毛乎乎憨厚的樣子,真是讓人恨不得立即抱起就跑,自個兒養起來天天寵著。
唐懷天伸手把熊貓崽從墨麒的頭上摘下來,抱進自己懷裡,而後對唐元延道:“你可以走了,我帶這二人去見堡主。”
唐元延尷尬地行了個不上不下的半禮:“是。”
宮九望了望唐元延走遠的身影:“這麼聽話?”
唐懷天冷哼:“全唐門的熊貓崽都得從我手裡過,敢不聽我話?”
是不想要熊貓崽了咋的?
熊貓崽崽愜意地往唐懷天暖暖的脖子上揣手手:“嚶——嚶——”
唐遠道亦步亦趨地跟在墨麒身後,對著熊貓崽露出垂涎的神色。他之所以總是偷熊貓崽,還不是因為他早晚是要跟著師傅離開唐家堡,不會久居的人,像這般情況,唐門是不會給他發屬於自己的熊貓崽的。他就隻好天天去唐懷天那兒撈熊貓,反正能住幾天就撈幾天嘛。
墨麒與宮九抵達內堡的堡主殿時,唐懷俠正與唐遠遊爭執。
準確地來說,是唐遠遊在痛罵唐懷俠。至於唐懷俠,則隻是一味地點頭應和,還溫風和煦地給唐遠遊倒茶,讓說的口乾舌燥的唐遠遊潤潤嘴。
宮九心道:這位唐家堡主未免太沒威嚴。
唐懷天站在殿門口,就不走了:“你們自個兒進去吧。”他摸了摸已經開始嚶嚶地叫的熊貓崽,“我家崽怕進這地方,血腥味重。”
宮九訝然:“血腥味重?”
他不由地望了望還在應聲被罵的唐懷俠,然後目光落到了唐遠遊身上:血腥味重的怕是唐遠遊吧?
唐懷天嗤笑了一下:“你當堡主見誰都這個樣子?遠遊長老是不一樣的。”他揮揮手,“罷了,這也是我們唐門內的事,與你們無乾。我就送到這兒了,二位,告辭。”
唐懷俠已經注意到了門口的兩個人,然而唐遠遊仍然在暴跳如雷地罵他怎麼可以做出搶孫子這般不要臉的事情,唐懷俠數次望向門口,都沒能暗示得了唐遠遊,最後不得不開口打斷道:“國師大人和太平王世子來了。”
“不要臉!”唐遠遊痛斥完了這最後一句後,才意猶未儘地停住嘴,轉過臉來。
唐懷俠走下殿台,對墨麒與宮九拱手道:“見過國師,見過太平王世子。”他伸手為兩人引路上座,而後看了看唐遠遊,又看了看黏在墨麒身後的唐遠道,歎氣道,“貴客登門,你們二人且先退下吧。”
方才還罵的格外凶狠的唐遠遊,分明一副想要上前和墨麒搭話的模樣,聽聞此言,倒是一句話沒說,依言拉著唐遠道離開堡主殿了。
宮九晃了晃扇子,心道:這唐遠遊與唐懷俠的相處方式,怎的這般奇怪。
準確來說,唐門會有唐懷俠這樣受氣包似的堡主,本就已十分奇怪。
他正走著神,唐懷俠已經開口:“二位前來唐門,想必不僅是為遠道而來,還有旁的事與我唐門有關。這便直說罷。”
他說話的語調倒是溫和,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極為堅決而果斷的。同樣的話,若是換做唐門任意一個冰塊臉的弟子來說,大約便有逐客之感了,話裡話外都是“有話快說,事情辦完立刻走人”的意思。
唐懷俠卻偏偏能將這話說的和風細雨,叫人聽著心裡半點都不會不舒服。
墨麒道:“前日,我與九……世子,在姑蘇查辦了一個案子。”
唐懷俠點頭道:“我有所耳聞,據說還牽扯到了燕子塢裡的那位。不過二位既然能來唐門,想必這案子是已經解決了。”
墨麒凝視著唐懷俠那張叫人看不出情緒的溫和笑臉:“解決了,也沒有解決。在姑蘇行凶的凶手,我們確實已經找到了。但在那之後,我們又發現了新的線索。”
唐懷俠搖頭笑道:“看來這線索應當是與我唐門有關了。”
宮九極為不耐地一拍扶手:“莫要裝傻!你這堡主之位已經做了三十年有餘了,你們唐門的弟子十年前曾來過姑蘇一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唐懷俠臉上表情不變,仍舊溫聲道:“按道理來說,唐門之人執行任務,除了執行任務的弟子本人,還有分發命令的堡主,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這個任務的存在,任務是完全隱秘的。故而姑蘇之事,不論我唐門是否有弟子去過……恕我不能給兩位一個答複。”
宮九被唐懷俠這看似溫和,實則堅決的拒絕弄得無名火起:“那陽澄湖地宮內,還有你們唐門弟子械鬥留下的暗器,地宮牆上更是刻著你們唐門弟子的名字,你還敢否認?”
唐懷俠拱手道:“那不知,世子所言的暗器現在何處?地宮牆上刻字可還在?”
他微微一笑:“若是世子拿不出證據,那恕在下直言,我有理由認為二位這是想要栽贓誣陷我唐門。”
宮九手中的折扇差點被他捏折:“你——”
唐懷俠站起身:“二位貴客遠道而來,我唐門自會悉心招待。不過,這陽澄湖地宮一事,二位既然沒有證據,便莫要再提了。”
他伸手向殿門口,擺出了送客的姿勢。臉上雖是笑著的,但不論是言語還是舉止,都透露出這位看似溫和可欺的堡主,其實並不如他麵上表現的那般好欺負。
墨麒按住了宮九的手。
他一看宮九微微眯起的鳳眼便知,宮九已經開始在腦子裡思考“如何滅掉唐門了事”這樣一個念頭了。
墨麒低聲道:“他要證據,我們就給他證據。”
宮九危險地看著唐懷俠,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上哪兒來的證據。”
墨麒道:“莫忘了,妙音城內,還有一位‘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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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唐門時,宮九還是心情愉悅的。從堡主殿離開時,宮九滿心的無名火,被墨麒一手摁著發不出。
殿門外,唐遠遊正蹲著,和自己的孫子小聲說著話,總是毫無表情的臉上時不時便露出一抹笑意。看過殿裡的那隻笑麵虎,再看殿外的唐遠遊,宮九頓時都覺得唐遠遊因為舊無表情,而有些僵硬彆扭的笑,要比唐懷俠的順眼許多。
兩人身邊,一隻簡直比遠道還要高的黑白熊正仰麵倒在地上,實力演繹大熊熊要果果的場麵,毫無巨熊的尊嚴可言。
唐遠道居然還瞬間對這般體積的肥熊,露出一個堪稱“慈愛”的眼神:“爺爺,滾滾是不是餓了?”
唐遠遊順手把自己的熊貓腦袋扶了扶,然後一鬆手,滾滾又好像沒骨頭似的在地上仰麵躺著了:“不是,它這是飽了,要睡覺。”
宮九狐疑地盯著地上那隻肥頭大……嗯,小耳的黑白熊看,實在看不出就這麼個東西還能拳打白虎,嘴斷鐵籠。
唐遠遊最先看見出殿門的二人,再一看太平王世子絕對稱不上愉快的表情,道:“你們想問懷俠什麼?”
墨麒把學著滾滾崽,往他腿上抱的唐遠道,無情地拎開:“我們在姑蘇辦案時,在陽澄湖底發現了一座地宮。這座地宮之中密藏著一種奇毒,提純後乃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唐遠遊了然道:“你們是不是在那裡看到了唐門的東西?我門中弟子的門派任務之一便是尋奇毒,有他們留下的痕跡很正常。”
宮九冷冽的眸光一轉,落到因為不知情,還保持著平常心的唐遠遊身上:“可若是地宮中的那一撥弟子,其中包括了唐遠行和苗梵梨呢?”
唐遠遊的臉色變了,先是刺痛,而後變得平淡,眼神也變得悠遠。
十年了,他已經十年沒有聽過有人說出過,這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了。
墨麒低聲道:“不僅如此,地宮之中還存在著唐門弟子內鬥的痕跡,地宮中的毒也沒有被成功取走。唐遠行與苗梵梨在地宮的牆上刻了一行字,言‘此為吾等之罪過,定當以命相守之。’看印記,恰好是十年多前留下的。”
也就是唐遠行與苗梵梨殘殺同門、叛出唐門的那個時候。
唐遠遊本還悠遠的眼神,幾乎是立刻地變得鋒銳起來,猛地看向墨麒:“此言當真?!”
墨麒點頭:“我與九……世子,一同來唐門,便是想問堡主當年之事。我們想知道,當年前往姑蘇尋毒的這一隊弟子是誰,當年在地宮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唐遠遊喉頭一澀,鼻子一酸地同時意識到唐遠道還在一旁看著:“……回我的淨室再詳說。”
…………
唐遠行屠戮同門,叛出唐門,本是重罪。
唐遠遊一脈,按道理應上下連坐整整三代,然而唐懷俠卻並未按這個規矩處罰唐遠遊一脈,隻是削了唐遠遊的長老之位,將遠字一脈調換到了外堡的最外層,負責守護唐門最外圍的唐家市集,相當於變相地將遠字一脈排擠出了唐家的中心,卻又微妙地將他們保留在唐門的邊緣。
唐遠遊承唐懷俠這份情,領著遠字一脈的人沒有多囉嗦,索性全部遷居到了唐家市集。
這倒也有點好處,一來遠字一脈的人從此不再需要做可能會丟掉性命的任務了,二來……也方便大家玩兒了。
熱熱鬨鬨的市集,當然比唐家堡內好玩的多。以往為了任務出門之時,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心思停留在外界的熱鬨喧嚷上,隻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這下不必再這麼來去匆匆了,他們反倒發現了以往從未發現過的人世美好。
唐遠遊的屋子,是他和他的胞弟唐遠遨一塊兒住的。唐遠遨,也就是墨麒來送唐遠道那會兒,和唐遠遊說話的那個車夫。
這會兒不輪他當班,這位曾經德高望重的遠遨長老就在屋子裡抱著熊貓困覺。
大冬天的,天氣冷,可是熊貓暖和啊!一人一熊互相取暖,都對對方提供的暖氣服務十分滿意。
——除了大滾滾時不時就會伸腳把唐遠遨蹬下床去。
眾人進屋的時候,唐遠遨才哼哼唧唧地從床底下爬起來,又迷迷糊糊地想再重新歪回床上去。
聽見人來的聲音,他的迷糊瞬間消散,回過頭來看向門口,眼神已是一片清明,帶著警惕的銳利:“……哦,你們哪。”
唐遠遊肅著臉:“貴客臨門,你這是何等打扮?還不快整理了衣冠。”他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又道,“我與二位有要事要商談,你……一會帶遠道出門玩玩吧。”
這些令人心情悲鬱的事情,唐遠遊並不想讓唐遠道知道。
等到唐遠遨左手擎著侄孫子,右手牽著大滾滾出門後,墨麒才道:“我和世子之所以來唐門,便是覺得當年遠道父母叛離之事,或有蹊蹺。能夠寫下那般刻字的人,並不像是會屠戮同門之人。”
宮九隨意地撈了撈亂七八糟陳放在木茶幾上的機關零件:“唐門給墨道長的信上對唐遠行夫婦叛離之事隻是一筆帶過,我們並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當年之事,細說來聽聽。”
唐遠遊深吸了一口氣,一雙能夠架得住十八連環弩的手微微顫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開口道:“當年……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了。甚至我還沒有來得及厘清事情的首尾,事情就已經成定局。”
“十一年前,遠行和梵梨按慣例,離家去完成門派任務。門派任務,對於堡主和接任務的弟子以外的人來說,都是保密的。遠行的任務,我並不知情,他們當日,隻是照常打理了行囊,照常離開唐家堡。”
宮九放下手中的機關零件:“既然如此,你也不知道和他們同行的都是哪些弟子了。”
唐遠遊搖頭:“不知。”
想要知道這個,他們還是得想辦法撬開唐懷俠的嘴。
“當年我不知他們是去做什麼任務,”唐遠遊對墨麒和宮九感謝地點頭,“但現在聽二位帶來的消息,我知道了。他們是去姑蘇尋毒的。若是如此,那他們去的時間,確實算是比尋常尋毒任務要長了。”
唐遠遊繼續道:“他們回來以後,兩個人都很悶悶不樂的樣子。而且,過了不到兩個時辰,他們就被派下了懲罰,原因是沒有完成任務。”
宮九挑眉:“——懲罰?你們唐門是接一個任務就得要完成一個任務,不能有任何失誤的嗎?這麼苛刻?”
唐遠遊搖頭:“說是懲罰,其實也不過就是關進唐門密室裡反思,順便在密室裡精修機關之術。我本沒有多想,人畢竟不是機關——便是機關,也有壞的時候。遠行的任務失敗,雖然少見,但並非異常。可……”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他和梵梨進了密室之後不久,密室就傳來了消息。說是……他們將密室中其他前來修習機關的同門弟子,全部殺了,闖出了密室,離開了唐家堡。”
宮九不由地側目,狐疑地打斷了唐遠遊的話:“闖出了密室,離開了唐家堡?你們唐家堡前前後後總共有整整七道防線,就這麼說闖就闖,說逃就逃?”
唐遠遊道:“不是。那防線本就隻是防外人的。唐門任務,任務的內容,任務的報酬和懲罰,本身也是機密的,防線的人並不知道遠行因任務失敗而被罰禁足內堡密室,自然不會發覺有異。而且,遠行是我的孩子,大家又都認識他,看見他拉著梵梨離開唐家堡,誰又能知道他是殺了人,想要叛離的?”
墨麒沉聲問:“死的弟子,是誰?”
唐遠遊又一次深呼吸了下:“是——懷俠的兒子。還有旁家、主家的好幾個子弟。”
“懷俠?唐懷俠?堡主?他的兒子被唐遠行殺了?”宮九隻覺得難以理解,“他的兒子被你的兒子殺了,他不僅沒有照規矩懲罰你,還把你保下來,隻是削了你的長老之位?”
這唐懷俠,是這麼心軟的人嗎?
可就宮九和墨麒與他打交道的經驗來看,唐懷俠並不是他表麵上所展現的那般良善。唐懷天不是還說過嗎?唐懷俠的堡主殿,就連熊貓崽都不樂意進去,嫌裡麵的血腥味兒重。
能夠在唐家堡坐穩堡主之位,整整三十餘年的男人,會是心軟之徒?
唐遠遊聞言,下意識地皺眉,不讚成道:“懷俠心善,又重情義,我們是摯交多年的好友。你們難道是懷疑他有問題嗎?”
宮九嗤了一聲:“心善……”
唐家堡堡主,怎麼聽都和心善沒有半點乾係。這唐遠遊看人,倒還不如一隻黑白熊崽來的準。
——不過也說不定,講不準唐懷俠在唐遠遊麵前的就與對常人不同呢?唐懷天之前還說,“遠遊長老不一樣”。
宮九:“……”
等等,哪裡不大對。
唐遠遊搖搖頭,顯然是不讚同宮九的懷疑,他不欲與宮九爭辯,問墨麒道:“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些了。畢竟我是遠行的父親,處理這些事務的時候,必須要避嫌。”
墨麒敏銳地抓住了唐遠遊言語之間,極容易被忽略的一個信息:“當時處理這些事務的人,是誰?”
唐遠遊答道:“如今的元吉長老,也是現在的唐門大師兄,唐元延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