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姥廟外, 漫天的雪還在沒有儘頭地飄著。
天姥廟內, 已經燃起了篝火,擠滿了人,一點也不陰森森了。不僅不陰森, 甚至還飄蕩著烤雞的味道, 香噴噴的,令人垂涎欲滴。
烤雞自然是洪七公帶來的。
楊過將信將疑地重複道:“所以, 七公你是被東方神醫救下來的?”
洪七公啃著油滋滋的烤雞,內心其實並不怎麼想說話,隻想吃雞。但畢竟問話的是自己非常欣賞的小輩,更與自己有些師徒之誼, 勉強胡亂點點頭:“唔, 對。”
南帝段智興到了一聲佛號,代為解釋道:“當年東方神醫也是恰好路過華山, 發現了雪中倒著的人,便上前施救,故而他才活了下來。”
楊過嘴唇開合了一下,低聲問道:“那、那我義父呢?”
當年與洪七公一道埋入雪中的歐陽鋒, 是不是也被東方神醫救下來了?
洪七公終於沒有心思吃雞了,他放下串著烤雞的木簽子, 有些嚴肅道:“我醒後也問了東方神醫這個問題。他說, 他自始至終隻看到了我一個人, 根本沒看到過老毒物。當時他想來翻翻雪地, 也是因為在雪地上發現了很多腳印, 所以才想著會不會有人遇難了。”
墨麒遲疑了一下,對楊過道:“也許當年在你離開後,先找到二位前輩的是影子人,他們帶走了歐陽前輩,卻沒發現另一端也埋在雪裡的洪老前輩。東方神醫來時,看到了影子人留下的腳印,於是翻查了雪地,發現了洪老前輩。”
洪七公的眼神瞬間落到了墨麒身上,極為不滿:“你這個娃娃,為何叫那老毒物就是歐陽前輩,叫我就是洪‘老’前輩?!”
宮九沒什麼好臉色:“你自己不也叫道長‘娃娃’。”
楊過他們關心的是洪七公與歐陽鋒是如何“死而複生”的,宮九卻想得是天姥廟的幕後黑手的事。
宮九很不高興地道,“原本那一枚信號彈就已經很是顯眼了,方才你們那幾聲吼,隻怕再蹲守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那幕後黑手都不敢再到這廟裡露麵!”
段智興有些疑惑地道:“幕後黑手?”
楊過:“三位並不知道這鬆溪鎮之事?”
黃藥師把玩著手中的碧簫道:“我們隻是收到了有著杏香神醫的落款,寫著‘太行,鬆溪,天姥廟,有要事商議’的信件。”
“諸位都是?”墨麒有些不解,“東方神醫約諸位前輩來這座天姥廟,究竟所為何事,也沒有在信上提過?”
洪七公搖頭:“沒有!就寫了那一句話。東方神醫救過我老叫花的命,讓我這張饞嘴能再多吃幾年的天下美食,他說有事商議,我豈有不來之理?”
段智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東方神醫濟世仁心,既有要事相商,老衲自然要來。”
黃藥師看了段智興一眼:“一樣。”
他也是因為信是杏香神醫送來的,才特地大老遠的趕來——反正他天天看那個傻女婿看地心肝脾肺腎都氣得疼,還不如來太行看看杏香神醫到底有何要事,權當是放鬆也可。
小龍女輕輕地道:“東方神醫信上既然提到了天姥廟,說不定是因為他察覺到了什麼。”
段智興疑惑不解:“察覺什麼?”
黃藥師也投來了興味的眼神。
楊過就將鬆溪鎮之事都提了一遍,考慮到若是這三位前輩也來幫忙,影子人之事根本瞞不住他們,在和墨麒、宮九對過眼神之後,也將影子人之事說給三位聽了。
小龍女想了一下:“先前我在天姥廟中感覺到的眼神,並沒有什麼惡意,有種審視的感覺……”
洪七公已經一個人啃完了烤雞,一拍大腿:“說不準就是那老毒物來看自己的兒媳婦的!”他對臉上表情有些陰晴不定、心情不大好的楊過道,“莫怕。咱們既然來了,又知道了這檔事,那肯定會一管到底。不管那人是不是老毒物,咱們都抓了那人再走!”
黃藥師看了眼洪七公臉上有些躍躍欲試的表情,不冷不熱地道:“你是想幫忙,還是想湊熱鬨?你的心眼還沒有蓉兒來得多,辦案這樣的事情,你確定要往自己身上攬?”
洪七公不服,指著黃藥師道:“黃老邪,你這話是何意?現下南帝、北丐、東邪、西狂,可都在這鬆溪鎮了。三個臭皮匠還頂一個諸葛亮呢!我們四個,再加上他們這三個娃娃,難不成連這樣一個小小的案子都破不了?”
黃藥師淡淡道:“既然如此,敢問洪兄準備先查什麼?”
洪七公:“……”
段智興左看右看,打圓場道:“儘我等所能便是。”
洪七公哼了一聲,從腰間取出一葫蘆酒來:“左右看這個情況,蹲守這天姥廟是蹲不出什麼名堂了。咱們喝喝酒,隨便弄點東西填飽肚子,今晚找個地方先睡個好覺。明天一早,咱們就著手調查這鬆溪鎮之案!”
酒葫蘆很大,分一分,大家竟都能分得到酒。洪七公也是個妙人,居然隨身還帶著酒瓢,小小的一隻像個短把的勺子,十幾來個穿在酒葫蘆下。平時用不到時就是個墜墜掛掛的裝飾,用起來時,把串著柄的線解了,就是一個又一個小酒瓢。
洪七公盯著外頭的雪,嘴裡又開始流口水:這用雪水煮出來的好吃玩意,可是很多的!喝酒卻沒有下酒的菜,豈不是很可憐?
本來眾人還在默默喝著酒,就見洪七公突然一下站了起來,摩拳擦掌:“等我會。”
他一陣風一樣的竄出去了。
不出片刻,眾人就見他提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不知從哪摸來的雞,不知從哪撈來的魚,甚至還有一捆韭菜,零零碎碎的還有些木耳、山藥,蔥薑蒜,甚至還捧了一碗豆腐,幾小罐子油鹽醬醋,一把筷子、勺子,手指還艱難地勾著一個鐵鍋,和一個鍋鏟。
洪七公沒手關門了,進門時拿腳一帶,關上重重的廟門,感歎:“這些東西,可是花光了我老叫花身上所有的銅板了。敲門的時候,老叫花差點被棍棒打出來。你可得好好珍惜這些食材。”最後一句話,是洪七公扭頭對黃藥師說的。
黃藥師轉著碧簫的手停了下來:“我?”
洪七公有幾分感慨地道:“咱們也多年沒聚了……而且老叫花我死裡逃生,難道不值得慶祝一下?”
黃藥師嗤笑了一下:“有甚值得慶祝的。”
話是這麼說,黃藥師卻已經伸手接過了洪七公手上的東西。
洪七公心下一喜,生怕黃藥師反悔,立即抓緊時間扭頭對眾人拚命誇道:“你們沒吃過黃老邪的手藝!那叫一個絕!保證你們吃了這一頓,就想著下一頓!”
黃藥師並不承情,冷冷看了洪七公一眼:“你再多說幾句,這一頓都沒了。”
墨麒盤膝坐在蒲團上,有些迷茫。他不知道為何方才眾人還在談論著案情,現在突然就平地架起了鍋,開始就地取材地溫雪熱水燙雞毛,去魚鱗了。
楊過倒是適應良好,甚至還溜達溜達去幫黃藥師拿重劍去魚鱗。
宮九清清嗓子:“你怎麼不去?”
墨麒有點愣愣地偏過臉:“嗯?”
宮九道:“你不是燒菜也燒得很不錯麼?既然會,難道就這麼坐著,看黃前輩給你燒菜燒飯?怎麼好意思?”
話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想吃墨麒燒的菜。上一回的竹筒飯,宮九還記著呢,一直都想找機會再讓墨麒下廚一次,好好發掘一下墨麒的能力。
洪七公耳朵一動:“哦?墨小友也會庖廚?”他興致盎然地道,“宮小友吃過?味道如何?”
洪七公想,怎麼也不會比黃老邪好!
宮九頷首:“上上佳。”
他並沒有說謊,上一次的竹筒飯好吃得他都停不下來,吃起來的時候嘴根本顧不上說話。也正是因此,宮九對於何時誑墨道長下廚,如何誑墨道長下廚,其實是很有了一番謀劃的。豈料洪七公瞌睡來了送枕頭,他那些計劃都不需要再想,便有了機會。
墨麒臉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難儘。
洪七公猛地拍了一下墨麒的肩膀:“那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去幫忙?你看楊小子都已經幫黃老邪片完魚鱗了,你既然也是庖廚高手,那可不能乾看著!”
墨麒被洪七公連拍帶推地慫恿著,趕鴨子上架走到了黃藥師身邊。
洪七公還在後麵敲著碗:“可要認真做!黃老邪天天自以自己的廚藝天下第一,請他做個菜還拿著捏著,墨小友,你可要好好搓搓他的銳氣!”
洪七公左右尋找同盟,對宮九、片好魚回來的楊過,還有一直安靜坐著的小龍女和段智興道:“咱們一會就來評評,到底誰的菜更絕!”
哎呀,不能想!一想老叫花的口水又要流出來了!洪七公充滿期待地哧溜了一下口水。
半個時辰後。
一鍋木耳山藥燉雞湯、一盤糖醋魚、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韭菜就端到了眾人麵前。
菜色雖然簡單,但光是聞香味,就已經鮮美得令人魂兒掉。
就連小龍女都已經停下與楊過低語的話頭,扭過臉來,盯著湯菜,清冷的麵上流露出幾分期待。
洪七公非常積極,明明口水都快止不住了,還很是堅持地把菜分清:“湯和小蔥豆腐,是黃老邪做的;魚和韭菜,是墨小友做的。來來來,都嘗嘗!”
話音還沒落,洪七公就已經拿著勺子往小蔥拌豆腐上舀了。
鮮!滑!嫩!
那滋味,那豆腐,簡直就像是一汪鮮美的湯汁一樣,入口即化,小蔥的清香和豆腐的滑膩,再澆上雞湯……
宮九、楊過、小龍女、段智興四個人一人一把勺子,戰鬥似的搶著吃完了小蔥拌豆腐。宮九、洪七公還有段智興格外吃虧,因為楊過和小龍女還會兩人夾擊他們,這種時候還要來個雙勺合璧,霸占了大半的小蔥拌豆腐。
洪七公帶來的酒已經沒人想著喝了,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黃藥師做的湯,繃緊了神經,黃藥師一揭蓋子,除了段智興不能吃葷,其餘四把勺子齊齊出手。
“哧溜哧溜哧溜!”
洪七公喝著湯,吃著雞肉,好吃得恨不得把自己舌頭也吞了,就連木耳、山藥都有人搶著吃。就是洪七公這次買來的雞隻有小半隻,堡起湯來也隻有小小一鍋,幾人一分,隻剩半碗多一點,哪裡夠吃。就連最後一點湯汁洪七公也抱著碗舔乾淨之後,眾人看向了墨麒的糖醋魚。
除了宮九,沒有人吃過墨麒做的飯菜。所以洪七公是抱著挑剔的態度審視這盤糖醋魚的。
色澤金黃的魚身上淋了焦棕色的湯汁,用筷子夾開一片魚肉,外酥裡嫩,飽滿的湯汁,晶瑩雪白的魚肉,噴香的味道……
洪七公沒撐住多久,已經送進嘴裡了。
這糖醋魚,酸甜可口,外皮微酥鹹甜,魚肉嫩滑鮮美,湯汁包裹著嫩得幾乎和豆腐一樣、卻不乏肉質彈性的魚肉,一口下去,隻覺得每一絲魚肉裡都能擠出鮮美的魚湯味。
洪七公瞪眼,一邊持續瘋搶一邊納悶:怎麼回事?怎麼還越吃越餓了呢?!
他開始後悔,乾嘛要省銀子不多買點東西,這樣好吃的雞湯和魚,攏共就隻有那麼一小點,哪裡夠四個人分!
墨麒一直極為緊繃地注視著眾人的表情。看到大家都對糖醋魚很是滿意的模樣,表情才放鬆了一點。可還沒放鬆一會,他就瞧見了黃藥師抬手去夾那韭菜,才放鬆的神經瞬間又緊繃了起來。
黃藥師本來肚子就不餓,也是好奇,所以才夾了一塊子魚肉,唇齒生香,極為滿意。
抱著極大的期待,黃藥師趁著眾人還沒吃到韭菜,伸筷子夾了一點,一嘗:“……”
墨麒:“……黃前輩,你還好吧?”
黃藥師的臉慢慢黑了,然後變青,下一刻從蒲團上直直站了起來,快步推門出廟。
糖醋魚已經被眾人分食完畢了,洪七公這才又空子瞄了大開的廟門一眼:“怎麼了,這是吃的驚為天人,不好意思先前自鳴得意了?”
洪七公沒有多想,隨口調侃完了老友,夾起一筷子韭菜放進嘴裡:“……”
洪七公麵色大變,從地上一躍而起,跟著一塊衝出了廟門。
接在他身後衝出門的,分彆是因為生怕搶不到而爭分奪秒把韭菜塞進嘴裡的楊過、小龍女、段智興。
廟外傳來了一聲接一聲的嘔吐聲,其中以洪七公為最,因為當時他夾的那一筷子韭菜最多。
墨麒看向還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宮九:“……九公子。”
他有點欣慰,至少還有一個人沒有吐。
正想著,宮九突然伸手撐住了地,手臂微微顫抖了一會,難以忍受地猛地站了起來,也衝出了門。
宮九:“噫嘔——”
墨麒:“……”
黃藥師吃得少,進了廟後腳步都有點虛浮:“墨小友,你這韭菜裡到底加了什麼東西?”
墨麒心正碎著,還被黃藥師這麼難以置信的問,一顆破碎的心不由地又哢嚓碎得更狠了:“沒加彆的,就是正常燒的。”
黃藥師目光有些發直地審視桌上還剩了一大半的韭菜:不論是從色澤,還是香味看,這韭菜都很正常,青翠欲滴,湯汁金黃,味道分明應該極為美味。
——到底為何會那般難吃!!
墨麒沒忍住,輕輕捏了一下身側垂落下的塵尾,而後克製地收回手,放回膝蓋上,心裡有點委屈:“我也不知為何……但我燒出的飯菜確實很不穩定,要麼便是還不錯,要麼就是很難吃。”
宮九青著臉進門:“你這菜差距也太大了,要麼極好,要麼極差。”
洪七公虛弱地被段智興扶著進門了:“你這韭菜……老叫花差點以為自己又要死第二次了!”
楊過扶著小龍女進門,臉色也是和眾人如出一轍的難看,先前那些美食帶來的愉悅和享受,已經完全被這噩夢一樣的韭菜毀得乾乾淨淨了:“道仙,你……你是不是不會燒韭菜?”
墨麒微微低下了點頭,拂塵無精打采地垂在身後:“不是……隻是……”
在燒出來嘗一口之前,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那菜到底是好吃的,還是難吃的!他在故鄉學庖廚時,就是這般情況。來到太行山後,他也曾被李安然慫恿著“大露一手”,第一次“大露一手”,菜好吃得師父師兄舌頭差點都吞掉;第二次“大露一手”,師父和師兄半個星期沒能下床……數次下來,墨麒基本能確定,自己燒出來的菜是極好還是極差的幾率是對半分的。
等於說他燒出來的菜到底味道怎樣,在送進口嘗一次之前,永遠是個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