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無臉人案02(1 / 2)

從太行山到遼土, 啟程前,還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宮九看見墨麒牽出馬廄的大黑時, 堅持要與墨麒換馬:“白馬紫衣才相襯,快些下來,我將我的白玉踏雪借你。”

墨麒幾乎是被宮九扯著袖子強行拉下馬的, 大黑宛如一尊馬雕, 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任憑這兩人拉拉扯扯,看似冷漠卻其實好脾氣的樣子和墨麒一模一樣……

——大概吧。

不知道是不是陸小鳳的錯覺, 他愣是從那張又長又黑的馬臉上看出了一股子輕蔑的神色。

大黑打了個響鼻, 又甩了甩尾巴。

花滿樓與宮九、墨麒並不熟識,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的糾葛,可他卻最是敏慧,隻聽著道長乍一聽仿佛不甚願意、其實並不怎麼嚴厲的幾聲“放手”,還有宮九較一開始打招呼時更加甜膩拉長點的聲線,幾乎瞬間便福至心靈了。

陸小鳳原本瞧見宮九與墨麒拉拉扯扯的時候, 心裡還想著:剛好, 若是七童想要上前勸阻,我就可以借此機會同他解釋一下九公子和道仙之間的關係。可等到墨麒已經無可奈何地下了馬,讓出大黑給宮九的時候,花滿樓都沒下馬勸阻之意。

陸小鳳疑惑地側臉一看,就瞧見了花滿樓臉上明了的微笑。

陸小鳳撓撓臉:好吧, 七童向來是比我更加敏銳的。

於是出發的時候, 除了墨麒與宮九以外的所有人, 臉上都帶上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奇異笑容。

從鬆溪到宋遼的國界,眾人策馬疾奔,用了大約一天半的時間。虧得他們所騎的馬匹都是趙禎特地送來的千裡寶馬,不然這般沒日沒夜的疾行,怕是早已累死在半路上。

他們趕到邊境線時,已經有一小撮人在等著了。

不僅有人,還有美女,還有琴。

那女子穿著一身宋人的服飾,卻坐在遼軍的包圍圈裡,垂著眼手指翻飛地奏著箜篌,琴音輕靈動聽,給這本該劍拔弩張的場麵化去了不少敵意。

耶律儒玉坐在大約是手下士兵搬來的長凳上,坐在路邊,看到眾人的時候笑了一下,目光漫不經心地在所有來人身上掃了一圈,而後毫無意外地定在了墨麒身上:“你們中原有首詩雲,‘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他站起身,手中還是如兩月前見時一樣,把玩著一把折扇,不徐不緩地往墨麒麵前踱了幾步:“不知這位王姑娘的箜篌,可能打動墨道長的心?”

耶律儒玉這話要是問的宮九,或者姬冰雁,可能當場就是一句難聽甩過去了。可他問的人是墨麒,即便再怎麼不想和耶律儒玉打交道,但怎樣都不能因此遷怒彈琴的姑娘:“好聽。”他頓了一下,突然感覺到身後宮九刀子似的視線,下意識地立即接著道,“……但我等此行前來是為了辦案,還請七皇子領路。”

耶律儒玉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還想著辦案,看來這箜篌是沒打動墨道長的心了。”

陸小鳳看著俏生生抱著箜篌,坐在地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遼國士兵包圍的姑娘,忍不住替她擔憂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耶律儒玉根本沒有搭話的意思,似乎整支宋派來遼的出使隊伍,隻有墨麒能入他的眼,其他人都無足輕重。

墨麒皺了皺眉,對於耶律儒玉這般輕慢他人的態度有些不悅,語氣便重了些:“為何這位姑娘穿著宋人的衣裳。”

耶律儒玉笑了一下,友善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對陸小鳳的問題置若罔聞的人不是他一樣:“她本就是宋人。是我順手救下來的,而後就成了我府上的樂師了……”

楚留香眉心跳了跳:“七皇子說笑了,這些年遼宋又無戰事,你有什麼機會能救下一個宋人女子?”

耶律儒玉本也不想答話的,但看墨麒的表情已經從有些隱隱不悅,變成很不悅了,於是從善如流地給了楚留香一個麵子:“香帥莫非是忘了,玉門關案時,可是你們宋人親自將她送上西夏的。若不是我出手的及時,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恐怕早就已經在西夏主的後宮裡凋零成泥,無人尋芳了。”

楚留香的手攥起了拳頭。

他想起了趙顯,這個家夥曾借玉門關與西夏之間的走私路販賣宋人去西夏做苦力,亦或是更加卑賤的活計。想來這個姑娘就是被趙顯這個可恨的禽獸賣去西夏的宋人之一。

那抱著箜篌的姑娘從地上站了起來,衝著眾位微微一福身,而後抱著琴站到了耶律儒玉身後。

有了這麼一個插曲,眾人原本對耶律儒玉的戒心自然而然便衝淡了不少。耶律儒玉的眼神在眾人微微放緩的麵孔上掃了一下,露出一個看不透的微笑,眉心的美人痣紅豔如血:“諸位同我來罷,從此地去析津城,還有些路程,諸位還是上馬的好。”

他剛返身走到兩個親衛兵替他看著的馬前,臉色突然一下陰沉了下來。

與他一道臉色突變的,是墨麒。

墨麒好像聽到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等到眾人也聽得到的時候,大地已經開始為這千軍萬馬的踐踏而震顫,鼓噪得地麵的黃沙都開始飛揚。

“洪字旗,難道是耶律洪基?”陸小鳳驚疑不定地望著浩浩蕩蕩向眾人逼近的軍隊。

耶律儒玉不打算上馬了,轉過身來,看向軍隊碾壓而來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嗤笑和嘲諷。

花滿樓雖目不能視,但聽覺卻比常人要敏銳的對,他微微側了側臉,估計了一下:“大概有近千人。”

楚留香不由地露出了和陸小鳳幾乎如出一轍的苦笑:“近千人?無臉人案死去的士兵也不過百來個,為了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出動近千人的軍隊,也算得上是瞧得起我們了。”

他們並不畏懼衝突,但倘若這衝突之後接踵而至的將會是遼宋之間的大戰……他們還不想做這個千古罪人。邊境百姓因為他們挑起的爭鬥而生靈塗炭,這不是他們能夠負擔得起的罪惡。

楚留香和陸小鳳幾乎在同時想著:還是暫且服個軟。

花滿樓的心裡也是無奈地想著該服軟時要服軟的。耶律洪基帶來的士兵有近千人,明擺著就是想要殺他們的威風,指不定等會要怎麼折騰。這種時候,耶律儒玉在場反倒尷尬了。畢竟他帶來的親兵不過就是一支十人的隊伍而已,身邊還帶著一個抱著琴的姑娘……花滿樓都有些希望一會起了衝突,耶律儒玉千萬不要為了墨道長而和耶律洪基對著乾了。

隻是胡亂思索了些有的沒的的功夫,耶律洪基已經帶著浩蕩軍隊衝到墨麒等人麵前了。

他刻意地直到幾乎撞到墨麒麵前時才勒下了馬,馬嘶鳴了一聲,高高撩起前蹄,帶起的黃泥直向墨麒的紫衣飛去:“宋人!”

陸小鳳和楚留香的呼吸簡直要被自己憋停了:——這位太子爺可真會選人,彆人是捏柿子專挑軟的捏,他是挑水壺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小鳳和楚留香一個看著耶律儒玉,一個看著宮九,就瞧見這兩人狹長冷厲的眸子同時微微睜大,殺氣就快要爆開的時候,一股浩大的、仿佛能令天地萬物、鬥轉星移都凝滯住的內力,如同深海的浪潮一般一股一股地湧來。仿佛麵臨了滅頂之災的窒息和壓迫感令每個人身上的寒毛直豎。

如曜日般的金芒自墨麒背後乍然綻開,明晃晃令人不敢直視。

被耶律洪基的馬揚起的黃泥肉眼可見地凝滯在了空中,在墨麒外放的內力中微微顫動,而後慢慢落下。

墨麒麵色冷漠地看著耶律洪基:“遼人。”

他背後負著的拂塵慢慢收斂了金芒。

耶律洪基使勁眨了眨自己被金芒刺的酸痛的眼睛,強迫自己睜開眼來望向墨麒,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比麵前這個宋人還要矮小半個頭,對方看著自己的時候,甚至都要垂下眼睛。

耶律洪基下意識地拉著馬韁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反應過來方才自己做了什麼,頓時出離憤怒:“區區宋人!你好大的膽子!”

耶律儒玉倍感紮眼地微微偏過臉去。他根本不能理解耶律洪基究竟哪裡來的底氣,在感受過自己與墨麒之間的武力差距後,還敢這麼大喊大叫。看著腦袋也沒比平常人小啊,莫非裡麵裝的都是水?

耶律洪基暴怒地額頭上都能瞧見一跳一跳的青筋,下狠勁拉了一下馬韁,驅馬逼向墨麒:“見到大遼太子,還不下馬跪拜!”

陸小鳳等人齊齊低下頭掩飾自己麵上的表情,心裡都在想:媽的,道仙連聖上都沒跪過,給跪你個大頭鬼。

他們正腹誹的時候,一道冰冷的聲音已經替他們將心裡的話給說出口了:“墨道仙連聖上都沒跪過,你區區一個遼國太子,憑何讓道仙下馬,憑何讓道仙向你行禮?嗬,跪拜?我看還是你跪拜道仙罷,怎麼,你們遼人消息這麼落後麼?不知道墨道仙可是聖上都要尊敬的太行仙尊,乃是九天謫仙?你多磕幾個頭,磕響點,說不準道仙被取悅了,還能賞你點好東西。”

陸小鳳等人愕然地抬起頭,不曉得是誰居然就這麼把心裡話說出口了,還說的這般擠兌人,這話耶律洪基聽了能不發怒就怪了!

眾人瞪眼一看:哦,九公子。

……怎麼說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宮九的手已經搭在腰側的劍上了,危險地眯著眼睛,考慮要不要乾脆把這野驢的驢腦袋割下來,再找幾頭驢用蹄子把它跺爛算了。

他是不在乎什麼宋遼之爭的,也不在乎什麼千古罪人,他甚至連自己都不在乎。在遇到墨麒之前,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但現在,他無比清楚地明了了:自己在乎的唯一是墨麒,想要的唯一是墨麒。在墨麒麵前,其他東西都沒有任何意義。

宮九冷冷道:“趙禎怕打仗,我不怕。不然你試試,繼續像個瘋狗一樣狂吠,待我一劍將你狗頭砍下,瞧瞧遼主可還有心思發兵伐宋——哦,不過那個時候,你也已經沒有腦袋看了。”

宮九畢竟是皇室血脈,世子出身。比楚留香、陸小鳳等人考慮的更深些,角度也全然不同。

站在遼主的角度上稍稍一考慮,宮九便心知,耶律洪基此番率軍來殺他們勢氣,未必是遼主授意,多半是他自己腦子不好臨時起意的。畢竟此次趙禎派來的人裡,唯一算得上皇親貴胄的便隻有宮九他一個,以耶律儒玉七皇子的身份來迎接太平王世子,已經算得上是貴待了,更何況再加上一個遼國太子。

遼主是知道這一次趙禎派來的人裡,有不少絕頂高手的。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他最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太子與這些宋人高手碰麵。萬一太子被殺,對於遼主、對於遼國來說,都是一場大亂,到那時候,遼主光是要再培養一位自己的繼位人就已經足夠傷腦筋了,何來的心思和精力再與大宋出戰?再怎麼強硬也不是這麼強硬法的,遼主還要考慮到大遼未來的百年基業。

這耶律洪基多半就是被遼主勒令了不能來找宋人來使麻煩,才怒而率軍非要過來搞事,這事傳進遼主耳中,也是耶律洪基挨訓,他在這裡吃了虧,是斷然不敢回去同遼主訴苦的。

——既然耶律洪基打不過他們,又不敢吃了虧回去訴苦,那宮九還怕什麼?自然是想怎麼罵怎麼罵了!

這種能讓耶律洪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便宜不占,放著幫道長討回場子的機會不把握,那就不是宮九了。

耶律洪基果不其然被激怒了,當場抽出了腰間的刀,他身後的千名將士們也齊齊吼了一聲,紛紛拔刀,一副立即就要將宮九等人千刀萬剮的氣勢。可他們甚至還沒踏出第一步——

箜篌泠泠的一聲弦音,空靈卻悠遠地覆蓋了整片荒地。

第二聲弦響,遼軍的馬匹已承受不住鼓噪的嗡鳴,嘶鳴著齊齊跪倒。

第三聲弦響,耶律洪基發覺自己已經是洪字旗唯一一個還站著的人了。

他慌張又憤怒地猛地轉過頭,滿是惡毒的眼神就與似笑非笑、將手虛搭在抱著箜篌的姑娘肩上的耶律儒玉撞了個正著。

耶律儒玉鬆開向箜篌女傳送內力的手,就站在原地遠遠的、看戲似的看著耶律洪基這個光杆司令:“宋人來我大遼出使,左右不過十人,你帶著千人的太子精騎來迎接,好大的派頭啊。”

耶律洪基握著刀的手崩出了青筋,顯然是在忍耐著極度的憤怒:“那你也不該對我大遼自己人下手!”

“你?你什麼時候是自己人了?”耶律儒玉臉上沒再掛著叫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耶律洪基,眼神有著看不起的輕視和嫌惡。

耶律洪基狂怒地吼了一聲:“耶律儒玉!”

陸小鳳眼尖地注意到,耶律洪基在吼完這一聲後,握著刀的手不安地動了一下,像是為自己這一聲而後悔瑟縮了。

楚留香輕咳了兩聲,給騎虎難下的耶律洪基遞了一個台階:“太子,我等出使遼國,所為何事您心中清楚。我等也算是受遼主所托,若是因為您耽擱了,其間出了什麼差錯,又死了你們遼人幾百士兵,怕是不好吧?”

耶律洪基的臉抽搐了幾下,終於將心頭的憤怒克製了下來。他握著刀憤怒地哼了一聲,才收到入鞘,有些畏縮地閃避開耶律儒玉的眼神,轉而將滿腔的怒火化作一記惡毒的目光,瞪了宮九一眼,看似還挺著腰板,實則灰溜溜地領著千人軍隊和來時一樣迅速的走了。

姬冰雁無語:“這太子到底乾什麼來的。”

墨麒微微蹙起眉頭,看著千人大軍灰溜溜離去的影子。

楚留香與墨麒傳音入密道:“道長,你看這耶律洪基的表現,是不是有些奇怪?怎麼我覺得,他這個太子還不如耶律儒玉這個七皇子底氣足呢?”

於此同時,陸小鳳也在和花滿樓傳音入密:“我覺得耶律洪基好像很怕耶律儒玉。”

花滿樓歎了一口氣,回道:“單看方才耶律儒玉以內力助箜篌琴音,便能克住千人精騎……耶律洪基會怕他很正常。”

墨麒則同楚留香道:“先前聖上也曾說過,如今遼國內外事務,實則是耶律儒玉掌握的比較多。恐怕不僅是耶律洪基,就連遼主也在警惕他。”

沒有哪個皇帝會希望自己還在位的時候,自己的兒子的手掌已經能越過他去掌控大權了。遼主之所以保著耶律洪基,非要讓一個這般沒有大腦的兒子做太子,而不選擇耶律儒玉,很大可能就是為了製衡耶律儒玉的勢力。

隻可惜……就現在耶律洪基見到耶律儒玉,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形勢來看,遼主父子隻怕早就已經是強弩之末,未來大遼會落到誰的手上,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以耶律儒玉的手段,遼主越是製衡打壓他,就越是會被耶律儒玉的反擊剜上一刀,此消彼長,當一方的實力已經遠超另一方的時候,遼國朝內的重臣們也會趨之若鶩地向著強者的麾下聚攏。

墨麒抿了抿唇。他沒有耶律儒玉那般政治手腕,甚至現下連耶律儒玉的內力都比不過。明明兩人之間年歲相差無幾……

正如古話所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還遠沒有到能放鬆的時候。

他……他又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對九公子產生那般不可言喻的想法,真是太齷齪、太糟糕了。

墨麒的理智用力地將才萌出了一點嫩芽的情感狠狠摁回了土裡。

煩人的家夥既然已經離開,耶律儒玉的臉上自然又恢複了愉悅的微笑,好像他對著墨麒的時候,就少有不笑的,那明晃晃的笑容看得宮九一陣膈應,眼神也越來越危險。

不過耶律儒玉向來就不是會害怕危險的人,不僅不害怕,他甚至還擠走了原本騎著馬走在墨麒左手邊的陸小鳳:“照理來說,宋朝來使,理應先去上京拜見國主。但是因為諸位此次前來,為的是辦這無臉人的案子。遲一天都可能多出幾百名受害的遼兵,故而國主便將這虛禮免了。”

耶律儒玉牽著韁繩,又往墨麒身邊湊了湊:“而且恰好這段時間國主身體不適,就連我都見不著他,讓你們去上京豈不是白跑一趟。我想著桑乾這邊的案子又這麼急,就與父王說了,直接帶你們去析津城落腳,方便辦案。”

等到黃昏籠罩了天幕,白雲被金紅的落日渲染成醉人的晚霞時,眾人終於進了析津城。

遼國地處宋土的北方,比宋土還要冷,但並沒有下雪,故而城裡的人還是很多的。大家都穿著厚實擋寒的衣裳,長發也不像宋人一樣束在一起,而是披散在肩上,綴飾著小辮子和珠子,看起來就比頭發束的光溜溜、收進發冠裡的宮九要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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