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是一毛錢買不到噠,如果有, 那就再來一毛 胡鐵花醺醺然抱著一隻巴掌點大的酒壇子, 一把打開楚留香要伸來倒酒的手“老臭蟲, 可不能再給你喝了,我就這麼點兒一壺冬,都快給你喝光了。”
胡鐵花往鋪著華美錦緞的雕花大桌上一趴,促狹地對楚留香道“你且問道長再要一壇。他肯定在這酒樓裡,藏著滿滿一地窖的一壺冬。”
楚留香隻剩下手裡這一小杯一壺冬了, 喝也不是, 不喝也不是。胡鐵花又故意想擠兌他, 眼看是不會再分他酒了, 楚留香隻能歎了口氣,眼巴巴地看向酒桌另一邊,正靜靜垂眸,看著麵前的酒杯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挑,比楚留香還高出半個頭,即使是坐在包著軟墊的太師椅上, 也未見有絲毫放鬆。他坐的筆直, 如同崖壁間挺峭的雪鬆,兩肩舒展, 雙腿端正。楚留香毫不懷疑, 這個時候如果在他頭上、肩上、腿上甚至膝間放上一杯酒, 那酒都不會有半點撒出來。
男人身著一身雪白華服, 頸邊圍著一圈一看便很奢貴的毛領子, 襯得他璧玉也似的麵龐更加俊美。裘衣沒什麼裝飾,保暖的效用更大於美觀,隻在背後紋繡著簡單的一個陰陽雙魚符。
他的右手邊,放著一把瑩白如雪的拂塵,就連每一絲塵尾都整整齊齊,潔白無瑕。
楚留香盯著他,試圖用視線戳醒仿佛陷入冥想狀態的男人抬頭,抬頭,看我,看我。
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男人抬起頭來。
男人入鬢的劍眉下,那雙寒星也似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沉默著把自己麵前的那壇幾乎沒怎麼動的酒,推到了楚留香麵前。
“還是墨道長大方,哪像你這花瘋子,連點酒都不樂意分我。”楚留香如獲至寶,立即拿起酒壇,又給自己滿斟上一杯。
抿了一小口,楚留香砸吧砸吧嘴,猶豫半晌,又歎息著放下了手裡的琉璃杯。
這一壇一壺冬,彆看隻有成年男子巴掌點大,可是珍貴到千金也難求,喝一口便少一口,除非隻盼著釀酒人能再大方些,索性把他的酒窖敞開了給他們喝。
楚留香看了墨道長一眼。
又一眼。
再一眼。
墨麒“”
他抬起手,微蜷食指,修長有力的手指在酒桌上扣了扣,不多時便推門進來一個小廝“老板”
墨麒收回手“再去窖裡,取三壇一壺冬。”
胡鐵花眼睛都亮了“三壇不,不夠,這麼小一壇還不夠我一口的,至少十壇”
胡鐵花也曉得,自己這“一口”下去的,至少是幾千兩黃金,如今也隻是趁著酒興信口開河一下。
哪曉得墨麒沉默了片刻,當真對小廝道“那便取十壇。”他頓了頓,又說,“再另取十壇來,與客人路上帶著。”
他說的輕巧,仿佛讓小廝取來的不是兩萬兩黃金,而是二十壇隨路可打的井水。
二十壇價抵萬金的一壺冬,不消片刻便整整齊齊碼在了胡鐵花麵前,擺了兩排。酒壇密封嚴實,小口大肚,不溢出半點酒香,隻有這樣才能存的住這一壺稍縱即化的冬。
胡鐵花“”
胡鐵花收起天降餡餅的狂喜,斟酌開口“冒昧問一下,你這地窖裡,一共窖藏著幾壇一壺冬”
墨麒“三十壇。”
三十壇一壺冬,其中三壇是一早就拿上桌的,分了一人一壇,墨麒的那一壇還被楚留香給搜刮去了。不僅如此,就剛剛胡鐵花嘴巴張合這麼會功夫,又白饒了墨麒二十壇一壺冬。
楚留香開始拿責備的目光看胡鐵花。
墨麒靜靜地坐在原位,漆黑的眸子看著楚留香“無妨。”
他是真覺得沒什麼。
好酒難釀,好友更是難得。自他上次與楚留香分彆之後,已是五年功夫,此番楚留香能記得特地在他生辰這天來找他喝酒,已是比萬兩黃金更珍貴的事了。
他在楚留香寫滿“唉彆說了,你就是太好說話”的目光中抿抿唇,不自然地偏過頭,淡然的眉宇間,似乎莫名地流露出一絲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護的無措。
因小廝進屋而敞開的大門外,傳來大廣間裡說書先生的聲音“那道人也不知是何來曆,隻知道他手中的拂塵,通體雪白,名喚浮沉銀雪,被百曉生排在了兵器榜上的第二位,而那第一位,到現在還懸空待定呢有人猜測,那是拂塵的主人拿銀子收買了百曉生,換來的榜眼”
說書先生自顧自的說,雅間裡的人卻好像誰都沒聽見,外麵說書先生在談論著的,正是自己亦或者是自己的同伴。就連小廝都笑眯眯著一張臉,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
雅間的窗被哆哆哆敲了三聲,一直未動的墨麒這才站起身。他輕輕推開窗戶,放進一隻鵲鳥來,也放進了窗外江南夜市的火樹銀花。
這鵲鳥肥嘟嘟的,尾羽極長又尖銳,翠藍翠藍,如同淬了毒的鋒刃。
墨麒把鳥腿上的信取下來,展開一閱。
小廝熟練得很“包大人又要借多少銀子”
“包大人哪個包大人可是開封那位”楚留香聞言從酒壇子裡拔出腦袋,訝異挑眉。
“玉門關物資軍餉又告急了。”墨麒將信遞給小廝,“給總掌櫃送去,讓他按包大人給的單子準備,叫車隊連夜出發。”
胡鐵花摸了一下腦袋,有點懵“不是,那位包大人不像是會向私人借銀子填軍餉的人啊”
怎麼看小廝如此麻利的樣子,倒像是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
胡鐵花和楚留香對視一眼。
墨道長怕不是被人給騙了吧
墨麒,是使拂塵的好手,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好手。
江湖那麼多的神兵利器,他的浮沉銀雪,甚至能在江湖百曉生處躋身第二,而第一位的到如今百曉生也沒有公布過,誰都不知道這第一位到底存不存在。
但現在,這把墨麒從不離身、總是負於身後的拂塵,卻被他擱在了酒桌上,擺在手邊不遠不近的位置,足以顯示出他對浮沉銀雪的態度。
複雜,又有那麼一點嫌棄。
楚留香打從進門來,就沒瞧見墨麒碰過一次浮沉銀雪,而在五年之前,墨麒可是有事沒事就拿著拂塵梳理塵尾,從不離手的。
聯想起墨麒剛見麵時那點不易察覺的煩躁,楚留香估摸著他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了。但墨麒不說,楚留香便也不問,隻陪他喝酒,說說自己這五年來的經曆。
生辰宴上,沒必要談論掃興的事情。
話雖如此,楚留香聽著胡鐵花和小廝之間的爭辯,卻仍是忍不住猜測墨麒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
“怎麼會,我們老板看上去像是會被騙的人嗎”小廝瞪著眼睛提高音量,忠心耿耿地維護老板的名譽。
胡鐵花“那你怎麼證明,這就是包拯包大人的信字跡印章還是說這信紙上有什麼你們約定好的暗號”
不管怎麼看,那位包大人會向私人借錢填軍餉,都是一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情。
墨麒揮退了小廝,讓他按原計劃去找總掌櫃,在胡鐵花滿眼不讚同的目光下坐回桌前,聲音毫無波瀾“這些借走的銀子,府衙來年收稅的時候便會減去,物資也會折合成等值的銀兩,抵扣稅金。和官府勾連,在稅賦上做手腳,騙子一般是做不到的。”
墨麒將老實呆在他掌心裡的鵲鳥放到酒桌上,任著它巡邏領土似的四處溜達,左啄右啄“且這鵲鳥,是我當麵交於包大人的。能馴養這種鳥在冬日送信的人,不多。”
就算是有,也都呆在沒法出世的地方,自然騙不到他。
“當麵”胡鐵花重複了一下。
墨麒頷首“早些年還不是借,是捐,一般都是捐到受災荒亦或是貧瘠的地方。隻是去年秋分之後,突然多出了玉門關的支出,包大人便說這一部分的不能算捐款,雖然官府一時沒法還的上,但若是抵扣稅收,還是能慢慢還清的。”
簡單來說,就是他主動找包大人說想捐錢,才有了這往後的一來一去
胡鐵花“”
楚留香“”
胡鐵花喃喃“幸好在這裡的不是鐵公雞,不然他豈不是要活活氣死”
楚留香也不由地想起了那位遠在蘭州的好友。同樣都是腰纏萬貫的富豪,姬冰雁可就吝嗇多了,彆的不提,這種送上門捐錢的事情,肯定是想也不用想的。
門外的說書先生已經換了個故事“西北,最近最多的,就是死人。離奇死亡的死人。”
西北,死人。
雅間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望向門外。
宮九語含嘲諷“這麼看來,七皇子還是個愛兵如子的好將領。”
耶律儒玉麵不改色“多謝世子誇獎。”
宮九看著耶律儒玉,越看越不順眼,卻不知自己和耶律儒玉隔案相望、針鋒相對的模樣,映在剛回來的墨麒眼裡,就像是兩隻短腿貓在凶巴巴地使勁互撓,還偏偏都要擺出一副十分端莊矜持的模樣
隻看到兩個同樣陰險的人在虛與委蛇、互打機鋒的胡鐵花
墨麒輕咳了一聲,移開了視線,從胡鐵花手裡抱回自己已經被弄炸毛的小徒弟,給他上藥。
宮九從墨麒進門的那一刻起,心思就已經不在和耶律儒玉扯皮上了。
他心中不耐,直言不諱地冷冷嘲諷道“七皇子說的義正言辭,卻不知你堂堂遼國皇子拜訪西夏,為何卻讓軍隊跑到了西夏和我大宋的邊界上還讓我大宋幫忙找你們遼國失蹤的士卒”
耶律儒玉微微一笑“我遼軍在西夏國土上做什麼,那是我與西夏國主之間的事。但我遼軍若是在你大宋與西夏之間的邊境上失蹤那就是你大宋與西夏的過失。”
宮九的臉色更冷了“你當真這麼認為”
耶律儒玉挑眉“當然。何出此言”
這話,這表情,真是格外眼熟。胡鐵花傻傻張著嘴回憶了一下這不就是之前他問宮九,是不是當真要抓墨道長的時候,宮九的反應嗎
李副將暴怒厲喝“你這是想戰”
而且還不是隻想和大宋戰,是想一口吞兩個胖子,想同時挑起遼、西夏、宋三國之戰
耶律儒玉好整以暇“這位將軍何必動怒我可是以友好之心誠心向大宋求助的。”他話鋒一轉,“但要是大宋交不出我這數十名失蹤的士卒我就要考慮大宋的修好之心,到底誠不誠了。”
“我給玉門關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我們再算此帳。不過現在你們不想先看看,我帶給你們的禮物嗎”
耶律儒玉心情似是不錯,又笑了一下“那屍體,是我們在大宋與西夏的邊界上瞧見的,當時它身上都是鳥蟲。我們把那些東西趕走以後,看到了這屍體的模樣,慘得很,又是槍傷又是劍傷,身上幾乎沒一處好肉。”
墨麒的呼吸一窒“”
宮九冷凝的目光亦是一定“又是槍傷又是劍傷他的傷口沒有被鳥啄食掉”
耶律儒玉摩挲著手中的碧玉茶碗“沒有。不過若是我們沒遇上它,等到傍晚,估計就真的沒了徹底沒了。它身上可被槍尖捅得血糊糊的,大漠的鴉鳥最是喜歡吃這種鮮肉了。”
宮九和墨麒對視了一眼,都明白了為何按照以往的慣例,屍體都是在傍晚時分送來的。或許其實屍體在正午就已經被拋棄在沙漠裡了,讓馬馱著,一路往玉門關走,傍晚時才會送到。這段路程中,被血腥味吸引的鴉鳥巨蟲都會自動來吃那屍體,這就是那些啄傷、撕裂傷產生的時候。
可耶律儒玉是在正午左右發現這屍體的,屍體還沒被曝露多久,鴉鳥巨蟲自然還沒來得及將證據銷毀乾淨,那些槍傷、劍傷,便被保留了下來。
如此來看,這倒真的能算是一份大禮了。
監獄,停屍房中。
“死了這麼多人了”耶律儒玉靠在鐵門邊,閒閒地隨口搭了句。
他褪去了一身盔甲,換了件大紅緊袖紋金袍,背過身去還能看見袍後紋繡的陰陽雙魚符。
沒錯,這衣服就是墨麒的。隻是墨麒不大愛穿太過鮮豔的衣服,這件大紅紋金袍大約隻穿過一兩次,就沒再碰過了。耶律儒玉進關,連武器都摘下了,自然沒帶什麼常服,便跟著墨麒硬是借到了墨麒的一件衣服。
耶律儒玉的身高和墨麒相差無幾,都是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的那一個,穿上墨麒的衣服竟不顯長,就是他比墨麒略瘦些,衣服便顯得有些寬鬆。不過耶律儒玉有那張臉在這裡,衣服寬鬆也不會令人感覺邋遢,倒是多了幾分瀟灑愜意,風流落拓。
大紅的紋金袍將耶律儒玉眉心的美人痣襯的更紅了,滿身的陰鶩之氣也化作了青年人的鮮衣怒馬,英氣勃發。
人都愛看養眼的美景,墨麒亦是如此。他自然地看了耶律儒玉好幾眼,心裡想的卻是衣服大了,腰帶可以收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