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麒的話音一落, 包知府和宮九都先是凝神沉思,而後齊齊露出一個醍醐灌頂、恍然明了的神色。
三個人仿佛已經掌握了真相的篤定神情, 令麟七的表情更加木訥了。跟著他的表情一起木訥的還有他的大腦, 並且還在木訥中透出了一絲自我懷疑:“……什麼意思?”
麟七掃視著身邊三個人的表情, 狐疑地想:難道真的隻有我一個人沒聽懂墨道長在說什麼嗎?
麟七的仔細審視的目光在包知府麵龐上掃過, 捕捉到了一絲絲心虛和歡喜, 像是在為他的提問而高興, 心中的石頭頓時落了地。
原來傻的不止他一個人。
墨麒對麟七道:“我們沒法從這些死者身上直接看出他們的相同點或者聯係, 但影子人的人殺他們一定是有意義的,那正麵不行不如從側麵來看——也就是他們的死,對金陵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包知府的眼中,這個時候才露出了真正恍然大悟的表情,無比讚歎的道:“哦——”他意識到這一聲好像暴露了什麼,忙收了聲, 整肅了表情道:“這幾人的官職雖並不很大, 但其實身上擔著的公務卻是最為繁瑣複雜的, 這突然之間缺了他們,確實平添了不少麻煩。”
他指了指牆上的宣紙:“東南商鹽, 聖上想要新修的四通官路,供往西北製作寒鳥用的特等硫磺, 供往北地的糧食,金陵的商業……他們雖然互相之間沒有聯係, 但他們在這些工作之中都是雖然看似不起眼, 卻不可缺少的重要存在。”
“‘重要’還好說, ‘不可缺少’是不是言過其實了?他們死了,難道就沒有人能頂上他們的官職了嗎?重換新人不就可以了?”宮九皺眉道。
包知府搖搖頭道:“他們所做的工作律法、規則很多,而且大部分的經驗都得和金陵還有各地、各事務的情況結合,這些經驗在書籍上是學不到的,所以新人很難一下就能彌補得了他們的空缺。”
“倘若是在往常,要替換他們的位置,也需得讓新人跟他們學上一年半載的,讓他們帶著新人慢慢學習這些規則、經驗,轉化為己有,並且靈活通變,才能完成交接。”
“可現在,他們死了。這部分書本上沒有的經驗,還有一些口耳相傳的教訓、暗藏的規則,就徹底斷了。後麵的新人再想接手他們的工作,那就得一切從頭試起,慢慢試出正確的經驗才行。而這,少說也得一兩年的時間。畢竟這些工作都有自己的工期,即便是試一次就成功,那多少也得等個三五月。”
“如果說這種情況隻發生在其中一個工作上,那倒還好。可是現下五樣工作一起斷層……隻怕要亂上一段時間。”
包知府找到了好的比喻,對宮九道:“就像是河上的橋梁被人從中抽走了奠基的磚瓦,橋塌了。而且還一下塌了五座。您想想,那能不亂嗎?”
麟七終於看出了宣紙上每一個死者背後的暗藏的隱患:“東南鹽路一斷,失去了報酬的百姓定然會為之大亂;四通官路是聖上特地為向西北、西南、東北、東南運送物資而籌備修繕的,沒有此路,倘若邊境出何戰事,又得和以往一樣以人換人方能撐得到物資補給跟上……”
墨麒點頭道:“硫磺是製成西北龐家軍紅衣大炮彈藥的主要材料,若是硫磺補給不上,那大炮空有架子,沒有彈藥,也是無用。”
包知府道:“還有北地,才因為北仲王身死而經曆過一場動亂,那裡又氣候嚴寒,作物貧瘠,基本糧食供應全靠每年從內陸運輸維係。這運糧線一斷,北地定然也要亂。”
麟七越聽越是心驚:“還有這個戶部的死者——金陵是大宋大部分重要的市集交易地的聚集之所,若是交易因此案被阻,一兩天倒還好……三四天,十天半個月,日子長了,這金銀流通、銀票交易就都得亂,到時候危及的就不隻是金陵一處地方,這場風波得橫掃整個大宋!”
包知府開始冒汗,在書房裡來回踱步:“東南亂,北地亂,西北火.藥供給被斷,四通官路被耽擱,大宋金銀流通也被攪亂……現下時日不多,還看不出這些禍患萌芽的影響,但一旦這些萌芽長出根來,大宋定然會陷入一場空前的動亂之中,如今的安穩太平也將成為一場幻影!不行,這事實在是太大了,我得上報朝廷,把這事彙報給聖上和包丞相!”
包知府慌慌張張地跑出書房了,在原地瞪著眼,好像在想著什麼的麟七才豁然抬頭:“我想起來了!”
麟七道:“我記得,金陵司四方管路的官員,除了死了的這個,還有一個!”
“在哪?”墨麒眼神頓時一沉。
如果影子人的計劃,當真是如他們所想的這樣,那這個還活著的官員,很可能就是凶手下一個要殺死的對象。
麟七飛快躥出屋子,將才吭哧吭哧跑了一半的包知府又提溜了過來,將另一個官員的事情同包知府說了,催促道:“查查,之前我們曾經審過他的——”
包知府趕忙撲到堆疊著一整桌宣紙的書桌前,在師爺給的筆錄裡迅速翻找:“找到了!李仁!”他對著師爺趕緊拿來的官員名冊猛翻了幾頁,很快就找到了李仁家住何處,“他家就在金陵市集附近!”
於是,黃昏時分,結束了盤問和一天的工作,好不容易回到家準備抱著被子睡個懶覺的李仁,在墜入睡夢半柱香後,被人從被窩裡拎起來了。
李仁的表情震驚又迷茫,像一隻抱著胡蘿卜,被人揪著耳朵從窩裡□□的兔子。
把他拎起來的人上下看了看他,還鬆了口氣:“活著的。”
李仁渾身發寒,頓時把自己的被子抱得更緊了,直到包知府從拎著他的那人身後探出頭來,才放下了心頭亂糟糟想著的“是不是被入室搶劫了”“劫財還是劫色”之類天馬行空的想法。
墨麒從屋外走進來:“西門莊主和陸大俠也過來了。”
李仁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小屋子裡一個接一個的湧進好幾個陌生的人,還各個都長得英俊軒昂,各有各的風格,也不知道想到到了啥,抱著被子老臉一紅。
包知府將先前在府衙中的推測和李仁說了,而後道:“這案子背後可能牽涉到大宋江山的穩定,我們想讓你做一次誘餌,但你放心,既然我會說出讓你做誘餌的話——”
李仁不由自主地接道:“就一定會保證下官的安全?”
包知府:“……”
包知府道:“除非凶手從我們的屍體上走過,不然就絕不會讓你受傷。”
李仁感覺到了包知府話中的微妙,還有那一絲絲的心虛,好像也不確定他們能不能護得住他似的:“……”
包知府拍拍李仁的肩膀道:“死,咱們一起死,此計若不可成,整個大宋都得給我們陪葬,不虧了!如今正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之際,大宋的安穩便擔負在我們的肩上,男子漢大丈夫,為國而死,亦是幸事!”
李仁:“…………”
等等,剛剛還說不會讓他受傷呢,怎麼現在就已經男子漢大丈夫為國而死了?!
虧了,他活到現在還沒娶過媳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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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番勸說後,李仁還是在包知府的三寸不爛之舌下宣告投降,此時已經倒回床上去,睡他的回籠覺。
李仁想得很現實,此時來他屋裡的人,有金陵知府,有當今國師,有太平王世子。但凡他們誰直接下個令,他這誘餌就是不做也得做。包知府能這麼勸他,不過就是給麵子而已,大宋的安危在前,哪能允許他一個小小的芝麻官拒絕?
既然拒絕不了,那倒還不如躺著享受。好歹他還能光明正大地躺在床上睡個回籠覺,那些大俠、還有國師他們,為了保護他、抓凶手,還得縮在屏風後麵埋伏呢,這麼一比較,李仁覺得自己沒什麼不滿的餘地了。
陸小鳳和西門吹雪靠得最近,他還在回憶方才他們搜查秦淮河岸時的情形,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能夠指引他們直接找到影子人落腳的地方,西門吹雪冷著臉,顯然是對陸小鳳的喋喋不休已然習慣。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秦淮河案背後的目的,是為了讓大宋大亂。但光憑這一點,仍然沒法確認此案背後的人究竟是耶律儒玉還是玉羅刹。”麟七小聲地和大家頭挨頭地道,“不管是對於遼來說,還是對於影子人來說,大宋大亂,他們都是受益者。”
墨麒看向麟七:“既然如此,那為何不能是他們聯手合作?”
此話一出,不僅麟七愣住了,連還在一旁喋喋不休的陸小鳳都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墨麒身上。
宮九算了算時間,很務實地催促道:“快些解釋,現下離三更還有些時候。”
前七起案子中,商女歌聲都是在三更準時響起的。眾人預估,如果今夜凶手要對李仁動手,差不離也應該是在三更前後。
墨麒大概沒想到宮九能說出這麼正經的催促,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宮九後才道:“當日,我和九公子去畫舫上見耶律儒玉的時候,問的是‘金陵這七起案子是不是你做的’,但是耶律儒玉回我的是:‘人不是我殺死的’。”
陸小鳳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確實有些奇怪。一般被人問‘是不是’這種問題的時候,人不應該本能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嗎?”
“耶律儒玉的回答像是在偷換概念——人雖不是他殺死的,但這七起案子背後,卻不一定沒有他的插手。他沒有正麵回答道仙‘案子是不是你做的’這個問題。”
墨麒點頭:“沒錯,他回答的不是‘我與此案無關’,而是‘我沒有殺人’,這兩種回答之間,卻是有著天差地彆的含義。”
“所以,我認為,他雖然不是殺人之人,卻很有可能是以內力製約死者之人。因此,耶律儒玉在麵對我的問題的時候,才答的是‘人不是我殺的’。”
宮九皺起眉頭:“為什麼用內力製約死者的人你確認是耶律儒玉,而不是玉羅刹?”
墨麒看向西門吹雪,斟酌地道:“不知在市集,追尋玉教主留下的記號時,西門莊主、陸大俠你們有沒有發現,那些記號都非常之淺?”
西門吹雪的表情變得不大好看。
陸小鳳愣了一下,而後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這個問題……確實是很淺。隻是當時我和西門一門心思隻想著找到玉教主,所以忽略了這個問題。”
墨麒道:“那些印記淺得就像是沒有內力的人刻下的,而且還劃了很多道,像是因為脫力,畫不深印記,所以才又多重複劃幾道。”
宮九愣神,隨著墨麒的話回憶先前看到的牆角上的印刻,還真是這樣。
他不由地看向一臉認真的墨麒,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覺得墨麒侃侃而談的樣子怎麼看怎麼俊,怎麼看怎麼叫人……嗯,想起他床頭的那些小罐子。
宮九想著想著,乾脆挪了挪身子,直接正對著墨麒,正大光明、津津有味地盯著墨麒看。
墨麒沒注意到宮九眼裡有“戲”的目光,他看向西門吹雪,將自己的推測繼續說完:“我認為,玉教主確實可能被影子人製住了,但他的內力卻並沒有翻倍,而是沒了。”
西門吹雪靜靜地和墨麒對視了一會,開口道:“影子人的藥,不是能讓人內力倍增麼?何時有過消除內力之效。”
陸小鳳沉吟:“會不會是玉教主知道自己被影子人抓住之後會喂什麼藥,知道可能會被人操縱,成為打擊我們的最強有力的‘刀刃’,所以才在影子人下手之前,自己廢了自己的武功?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說得通了。畢竟對於影子人來說,有內力的玉教主比沒有內力的玉教主要好……呃,有用的多。”
西門吹雪的臉色變得更差了:“他不會做這樣的事。”
玉羅刹不可能讓自己陷入這麼狼狽的境地。
對於玉羅刹的實力和心計,西門吹雪有著絕對的信任。
陸小鳳不得不委婉地提醒西門吹雪:“可是西門啊,你看玉教主留下的記號,明擺著是已經沒有內力,而且失去自我意識了。咱們還是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西門吹雪看向陸小鳳,眉頭緊擰:“我不相信他會自廢內力。”
玉羅刹和自廢武功這兩個詞放在一塊,不止荒唐,而且刺耳。
陸小鳳歎氣道:“我也不敢相信。那或許,這也是玉教主的計劃之一?”
西門吹雪臉色僵了僵。
拿自己的死訊做誘餌這種事情,玉羅刹乾了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單說玉羅刹自廢內力,西門吹雪是絕不可能相信的,但陸小鳳說這可能是玉羅刹的計劃之一,西門吹雪就開始有點動搖了。
……這聽起來倒真的像是玉羅刹會乾出的事情了。
“那商女歌聲又是怎麼一回事?”麟七問道。
墨麒道:“遼影雖是合作,但二者畢竟各自為營,非是完全齊力同心。耶律儒玉與玉教主同行,玉教主又失了內力,那在玉教主背後控製他的影子人,便被斷了直接讓玉教主動手的念頭,隻能假他人之手。”
包知府湊到麟七耳邊,給有些懵的麟七解釋:“國師的意思是,影子人控製著玉教主,再讓玉教主借刀殺人。”
“就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似的,黃雀就是控製玉教主的那個影子人,螳螂就是玉教主,本來黃雀直接控製著螳螂殺人就行了,結果螳螂因為不知道什麼原因莫名其妙地失去捕食的雙臂了,所以這條鏈就不得不再多一個蟬出來。”
“黃雀控製著螳螂,螳螂控製著蟬,蟬再去殺死那些死者。”
麟七的臉扭曲了一下:“怎麼這麼麻煩,那個黃雀腦子有病嗎?自己直接出手不就行了。”
陸小鳳倒是給出了個解釋:“可能那個黃雀覺得,自己就應該是淩駕在螳螂之上的,那些能被蟬殺死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他直接出手……”
墨麒沉默著擰起了眉頭。
宮九一直盯著墨麒看,自然看到了墨麒擰起的眉頭,有些疑惑,不過看墨麒沒有說話的意思,他便也沒開口問墨麒在想什麼。
陸小鳳給麟七推測完黃雀的心理,才搗了搗墨麒:“道仙,你繼續說。”
墨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哦,嗯……”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剛剛說到了哪裡,然後接著道,“遼影雖都是想殺這些人,但目的各不相同,手段自然也不一樣。玉教主利用蟬的舉動,讓耶律儒玉看不過去,所以才用商女歌聲來警示凶手的身份——那個凶手,很有可能就是秦淮河上的一個商女。”
眾人看向墨麒的表情變得有些驚愕。
墨麒沒反應過來,以為是自己的話有些貶低玉教主的意思,忙補充道:“但玉教主之舉乃是受控於人,是控製玉教主的影子人令他這麼做的。耶律儒玉是看不慣影子人的做法。”
宮九沒忍住,有些酸又有點怒地道:“原來耶律儒玉在你心裡印象這麼好,是會為商女打抱不平的好心人?”
墨麒皺起眉頭:“這不是印象好壞的問題,你還記得在遼國時,耶律儒玉救下的那個樂女嗎?還有同樣也是被他救下的花將?就連耶律儒玉給花將的那份格殺名單上的人,也都是些欺淩弱者、魚肉百姓之徒。”
“我覺得七皇子是有自己的善惡觀的,隻是他的善惡觀、還有他應對善惡的處理辦法過於極端偏激。就像他救下了因被欺辱而性情大變、出手複仇誅殺惡人的花將……”
“他或許稱不上一個好人,但至少根據樂女一事也能確定,他並不喜歡欺辱女子之人。所以,對於影子人利用孤苦無依的商女之舉,耶律儒玉或許因為合作之故不能阻止,但出點小絆子,卻是有可能的。”
宮九更酸了,他懷疑自己在墨麒心裡的印象,都不一定能有耶律儒玉的好。
然而墨麒已經扭回頭去,繼續說案子了:“先前那五起案子,我們大多沒能在場,對案情的了解也隻是通過審問證人。但最近的那兩個被燒死在船上的死者,不是有一個很明顯的疑犯嗎?”
陸小鳳遲疑地道:“你是說,梨花姑娘?”
墨麒頷首道:“沒錯。”
“那七個死者,為何屍體悉數漂於秦淮河上,為何凶手的行凶地點皆在秦淮河?因為凶手本就是秦淮河上的商女,她沒法隨意離開秦淮河。”
“為何最後一起案子,凶手燒死那兩人時要用延時的機關,要搞出那麼大的陣仗?因為她需要製造一個眾目睽睽之下的不在場證明。最後那起案子之後,所有人都肯定梨花在爆.炸的時候,被凶手放到小碼頭上去了,這是很多人都能見證的事實。”
墨麒越說越順:“鞭痕、火燒船舶,第一個死者身上的掙紮留下的傷痕,第二個死者致命傷的猶豫痕跡……這些疑點,全部都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