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在唐沫——墨麒——宮九這三人之間轉來轉去,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十分緊張,並且排外。以至於一旁站著的梨花在搖搖欲墜了一會後, 就漸漸發覺,其實整個房間裡根本沒有一個人在看著她。
手上還緊緊攥著刀的梨花:“……”
墨麒的話宛如最利落無情的巴掌, 狠狠扇在了唐沫臉上,以至於她眼中的嫉恨和惡毒簡直滿得快要溢出來:“山主救回我,本就是將我當做你的妻子養大的, 我合該是你的妻子!”
沒有誰見過墨麒臉上能有這麼冷漠的表情,唐沫的話隻讓他眼中除了憤怒之外,還多了一分厭惡。
墨麒冷冷地低頭睥睨著唐沫:“你落難瀕死之際,是我娘救了你,給了你容身之地。她平日裡總說你就是她的女兒, 是她將你當做義女看待,拳拳母愛,何時曾說過她所做的一切, 是為了讓你做我的妻子?”
墨麒的目光在一旁筆直站著的玉羅刹臉上掃過, 觸及那個猙獰的沫字, 再也容忍不下唐沫的行徑:“誰讓你出山的。”
墨麒背後的拂塵隨著內力的注入開始流轉出奪目的金色鎏光。
唐沫眼中迅速染開一片血意:“我也是影子人的一員,更是未來的主母,我想什麼時候出山,就什麼時候出山。”
陸小鳳怔住了。
不知他一個,其他幾個頭腦還清醒的人也都怔住了。
唐沫說, 她是墨麒的未婚妻, 是影子人未來的主母——那墨麒是什麼?
墨麒是影子人的什麼人??
他想要開口問, 但墨麒和唐沫之間已經開始較量對峙起來的內力,已經不容得他們插手了。西門吹雪一把拽過沒有意識地站在原地,差點被碰撞的內力餘韻掃到的玉羅刹,眼神淩厲,看向站在屋子中央的墨麒和唐沫。
李仁已經裝不下去睡了,他拚儘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從床上一翻而下,貼地一滾,一路連滾帶爬地衝到陸小鳳等人的身邊,撞到屏風上才停下來,一陣心有餘悸的粗喘。
喘了一陣,李仁才發現,整個屋子根本沒人在看他,包括原本應該是來殺他的那四個人。梨花的眼神不停地掃著窗外,像是在衡量自己能不能一個人翻窗逃跑。
他心情複雜地將視線重新投回屋子中央,還在對峙的兩人。
墨麒冷漠地道:“你不是影子人未來的主母。我永遠不會娶我不愛的人。”
到了這個份上,墨麒也沒什麼好掩飾的了,這最大的秘密已經被唐沫一口道出,他即便再想掩蓋也是不可能的。
唐沫冷笑道:“你不娶我,你能娶誰?我從小學習的便是如何輔佐你,如何助你成就大業,我是和你配適最好、最默契的女人!”
墨麒的臉冷得像是冰窟窿裡最硬的那塊冰:“你可以死心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著等你助我‘成就大業’之後,就能登上母儀天下的位置。你想要的根本不是影子人好,隻是滿足你自己的**。”
“那場可笑的婚宴,你心裡可笑的一切計劃,你自作主張的出山,你現在的胡攪蠻纏,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欲,沒有一處是為了影子人考慮的。”
“所以,放棄吧。彆再拿影子人、也彆再拿我娘當你自私的幌子了。”
“你不配。”
陸小鳳覺得他在今天一天受到的衝擊,可能比這一年來東奔西跑經曆過的都要多。
他震驚地看向在屋中央長身而立的墨麒,簡直不能相信對方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這麼不留情麵的、甚至堪稱刻薄的話,居然是墨道長口中說出來的麼?
唐沫被激怒了,她猛地向前逼近了一步:“我自私?我有你自私?你娘精心培養你,教誨你,把你養成如今完美的樣子,她那麼愛你,對你寄予那麼大的期待——影子人對你寄予那麼大的期待,你看看你做了什麼?”
“因為不想和我完婚就私闖出山,入世五年,處處與我影子人的兄弟們對著乾!這三個月倒好,你拔除了多少我們影子人的據點?!還有那江山醉,也根本就是你拿著我們影子人的銀子建出來的!你憑什麼覺得你很高尚?你很了不起?”
唐沫仿佛感覺不到滿屋的人投來的目光,又接著往墨麒麵前逼近一步:“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白眼狼……這些詞難道說的不是你才對嗎?嗯?”
“你下山的時候,江湖百曉生那老頭沒有找你嗎?他沒有告訴你你出山就是大亂嗎?他沒有告訴你,想要終結這一切,唯一的辦法——”
“——就是你死嗎?”
宮九的目光猛地紮到了墨麒身上。
唐沫還沒有結束,她冷笑著對著墨麒道:“他說了,對不對?他說了,但是你卻不想死。所以你出山五年,天天拿著影子人的銀子享受榮華富貴,靠著我們影子人世代傳承下來的典籍教你的一切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還混回了一個什麼‘太行仙尊,大宋國師的位置?”
“既然如此,你還假仁假義什麼呢?直接承認吧,你就隻是一個忘恩負義、貪生怕死的卑劣小人!”
陸小鳳的思緒被震驚地一陣大亂,目光胡亂遊離間,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唐沫身邊已經少了一個人。
麟七顯然也發現了,但他沒追,隻低聲和身邊的人說:“耶律儒玉逃了。我對付不了。”
陸小鳳和麟七麵麵相覷:“我也對付不了。”
這屋子裡估計隻有墨麒一個人能對付得了耶律儒玉,可是這個時候,明顯也容不得墨麒脫身。而且這個能讓墨麒這麼憤怒的女人,能在墨麒麵前還這麼有底氣的女人,一定不會是什麼普通角色。
麟七和陸小鳳傳音入密:“回頭打起來我們估計插不上手,先護了屋裡的人再說,你帶包知府,我帶李仁和梨花。玉教主那邊有西門莊主在,咱們不用管。”
陸小鳳道:“不行,我帶梨花,你帶李仁和包知府。梨花要殺李仁的,你把他們倆放一塊,萬一梨花趁機下手呢?”
麟七狐疑:“你這麼想帶梨花,不會是……”
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陸小鳳怒目圓瞪:“我他媽倒是想帶李仁和包知府,這不是擔心他們倆打起來,我護不住兩個人嗎?!”
這種傷自尊的話,就不要逼他說出口了啊!
陸小鳳和麟七的未雨綢繆是正確的。因為在陸小鳳怒瞪完麟七的後一秒,劇烈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內力撞擊就已經炸開了。
墨麒對待唐沫的一切怒罵,就冷漠無比地說了一句“滿口胡言”,兩個人之間的戰鬥就這麼毫無預兆地爆發了。
陸小鳳和麟七一塊閃身護著人出門的時候,恰好看到同樣護著玉羅刹出門的西門吹雪,已經冷笑著抱著手臂,站在原地旁觀的九公子。
陸小鳳忍不住為墨道長捏了一把冷汗,在衝到街頭後,還不由地看了麟七一眼。
可麟七早就已經恢複了麵無表情的狀態,陸小鳳根本看不出來,此時正注視著墨麒和唐沫爭鬥的麟七,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也在想,麟七這次來金陵,到底為了什麼了。
是不是趙禎想讓他監視的人根本不是宮九,也不是耶律儒玉,而是墨麒。
陸小鳳猜不透趙禎的心思,隻能暗暗為墨麒擔心。
即便是知道了墨麒很有可能和那個影子人有著極深的牽扯,陸小鳳也並沒有懷疑墨麒的想法。
這些年,墨麒破的案子、抓的凶手、救的百姓是真的;他花出去的每一筆銀子下救回的每一條生命是真的;他受的每一次傷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救他人是真的;包括他拔除的那些影子人,以至於讓唐沫嘲諷怒罵,這一切都是真的。
墨麒可能對不起過影子人,但絕沒有對不起過他,沒有對不起過趙禎,沒有對不起過朋友,更沒有對不起過大宋那些靠著他活下來的百姓。
他當得起濟世仁心、仙風道骨這八個字。
如果說這世上當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仙人,陸小鳳覺得,那就該是墨麒了。
可是……趙禎會相信墨麒嗎?麟七來金陵,真不是為了監視墨麒嗎?影子人被墨麒這麼背叛,真的不會反過頭來針對墨麒嗎?
代表著影子人的仇恨的唐沫已經出現了,哪怕這一次墨麒能夠打敗唐沫,他還能打敗第二、第三個“唐沫”嗎?
在這種千夫所指的情況下,墨麒又能立住多久呢?
陸小鳳將擔憂的目光又投向了宮九:九公子……會不會也恨上墨道仙呢?
戰場上,被陸小鳳注視著的宮九。
他正在心中思忖回憶與墨麒的母親——也就是唐沫口中的山主墨唐,在太行道觀的那次見麵。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那麼早之前,就已經和影子人的幕後黑手見過麵了,而且此時此刻他甚至還和影子人的少主廝混在了一起。
宮九的思緒又是一轉:——等等。
影子人的目的是奪取天下,無名島的目的也是奪取天下。
……那他們是不是應該先打一場?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罡風掃過他的身邊,就被他拔劍擋住,劍身殷殷雷鳴,將所有的風暴都擋在劍鋒之外。
這是在地宮那晚,墨麒的內力在宮九丹田經脈裡轉了四周天後,宮九的內力發生的變化。
陸小鳳下意識地又將目光遞向了一旁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看著宮九手中的劍,目光雪亮。
已經開始焦頭爛額的陸小鳳:“………………”
宮九的思緒慢慢在無關緊要的那些事上轉悠了一會,才慢慢挨近了事情的核心——墨麒隱瞞了他,自己就是影子人少主的事實。
伴隨著怒氣一道升上來的,還有對先前種種異常的恍然大悟,以及更多的疑惑,和對出口就想要墨麒死的唐沫的憤怒。
他恍然大悟的是麟七來金陵想要監視的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五年前墨麒的一切經曆他都查不到;為什麼楚留香曾經說,墨麒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總是精神自虐。
他疑惑的是,為什麼唐沫開口就說一切結束的唯一辦法就是墨麒死?還有江湖百曉生又在這其間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一邊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場中已進入白熾化的戰鬥。
怒歸怒,他還是想讓墨麒贏的。
那是他的人,是好是壞有什麼區彆?他自己本也不是什麼好人。墨麒是想要濟世的大善人,宮九就陪他去濟世管閒事;墨麒是想要江山天翻地覆的大惡人,宮九剛好找到了能夠攜手合作的最佳同伴。
更彆提剛剛墨麒對待唐沫那一通毫不留情拒絕的話,簡直讓宮九聽得通體舒泰。
——而且,最重要的是,唐沫是自私的惡人,殺人不眨眼,冷酷自負。宮九也同樣是自私的惡人,同樣殺人不眨眼,冷酷自負。
可墨麒對待他,可不像對待唐沫一樣無情,現在更是幾次和他親吻……
那他宮九之於墨麒來說,豈不正是最特殊的存在?
宮九想著想著,心情居然還飄乎了起來。
梨花已經被包知府帶回衙門了,險險趕到的衙役也開始緊急疏散李仁家附近的居民。陸小鳳在注意到墨麒為了不傷及路人,始終在小區域束手束腳的躲閃、甚至直接硬擋唐沫的攻擊時,咬了咬牙,讓衙役們將整條街市上住的人統統都疏散了出去。
當最後一個百姓離開了東街市,一道無與倫比、幾乎劃破三更夜色的金光,驟然在夜空中冰裂。
墨麒手中的拂塵仿佛化作了一條金色的長龍,在追擊中發出震懾人心的龍嘯,光芒萬丈的金色龍首撞上唐沫的長鞭,龍口銜著唐沫衝出不到三丈,唐沫手中的長鞭便被無可抵擋的氣勁炸得寸寸斷裂了。
佛塵直擊唐沫的胸口,帶著她向後飛過一整條東街,才終於停下。
光芒隨著墨麒收回內勁,泯於夜色,卻在眾人的眼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影子。
陸小鳳震驚完,回過頭看西門吹雪的時候,西門吹雪的眼神已經開始在宮九和墨麒之間猶豫地來回擺動了。
陸小鳳:“………………”
正當一切歸於寂靜,所有人都以為這一夜就會這麼過去的時候。
晨曦從地平線後試探地露出了一絲微光,一個鬼魅一般的影子一路滴著血,仿佛燃儘了所有的力氣,以比龍首還要快的速度直撞向墨麒,越是靠近血噴灑得越多。
陸小鳳的驚呼隻發出了一半:“不好,她要——”
自爆!
“轟隆!”
比先前在秦淮河上見到的火舌還要凶猛的火焰,從李仁家爆開。
陸小鳳睚眥欲裂,眼睜睜看著火舌吞噬了那三個在最終一刻撞到一起的影子:“為什麼會有火!”
麟七身邊的李仁也捂著腦袋尖叫:“我的家——”
麟七看的比陸小鳳清楚:“唐沫手上抱著寒鳥的炮.彈!是她從硫場偷來的!”
陸小鳳已經衝向火海了,根本來不及聽麟七說什麼。
西門吹雪也一道衝進了火海裡,以劍劈開火勢。
……然而,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最終,兩個人從火海中狼狽出來的時候,臉上都帶著一種無比的失落和傷痛。
陸小鳳不敢相信,今天才知道了墨道仙的身份,才第一次離影子人的核心這麼近,才看到墨道仙那麼令人驚豔開眼的一招——現在,墨道仙就已經被唐沫自殺式的襲擊帶著一塊離開了人世。
還有在最後一刻,向墨道仙撲過去的九公子。
陸小鳳黑漆漆的臉上流下了兩道淚痕。
麟七也沒有想到,他甚至還有點茫然——因為他的監視對象突然被炸死了,他一下子竟不知自己現在該做什麼。
…………
火場中央,火勢看起來最凶猛的地方。
火焰仍在熊熊地燃燒著,可被包圍在中間的,那個墨麒為眾人藏身而製作的箱子,依舊完好無損。
火舌舔舐著箱子的釉麵,卻始終不能摧毀這個看似普通又不起眼的箱子。
黑漆漆的長箱子裡,墨麒緊緊抱著在最後一刻,向他撲來的宮九。
墨麒身上的衣服、袖子,甚至是皮膚,都被火舌舔舐過,燒的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宮九也好不到哪去,可是這一刻,宮九根本顧不上什麼疼痛,也顧不上犯病,他狠狠拽著墨麒因為之前與唐沫的打鬥披散下來的頭發,怒聲道:“你怎麼不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