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雪池……”陸小鳳重複。
玉羅刹清了清嗓子道:“最重要的我先說了, 現在還是讓我把金陵的事情從頭講起吧。”
“我與東方教主、王憐花碰頭之後,就定下了要打入內部, 好獲得線索的計劃。”
“這計劃裡唯有一個風險。我的內力在被影子人下了藥之後,會幾番暴增, 若是被影子人控製,失去意識,很可能會和來金陵辦案的人對上, 反倒是幫了影子人的忙。所以在潛入之前,我就已經吃了抑製內力的藥。”
“一切正如計劃,唐沫再給我下蠱下藥之後,就沒再顧忌我會不會泄露影子人的消息, 直接將我帶回了長白山裡, 影子人的駐地, 也就是這個被影子人稱為華雪池的地方。”
東方不敗嗬笑了一聲:“華雪池,聽著耳熟嗎?”
墨麒低聲道:“華雪池,是取自華清宮。安史之亂以前, 華清宮是……前朝帝王最常遊曆的地方。第一任山主將駐地定在長白山後, 將隱居之地取名為華雪池。意思是我們並非亡國之人, 隻是為遊曆而停駐此地。一切苦難皆為遊曆之苦,早晚有一天,帝王終究會從華雪池離開, 回到他的宮殿之中。”
玉羅刹笑了一下, 目光落到墨麒身上:“墨道仙倒是不避諱。按照華雪池現在的情況, 這位‘帝王’, 可就是你啊。”
墨麒沒有說話,手仍然握著宮九的手。
宮九能分明感覺到,墨麒的溫暖的手掌在玉羅刹說起華雪池的那一刻,就開始變得冰冷,此時更是寒冷徹骨,仿佛包裹著他的手的不是墨麒的手掌,而是一團來自華雪池的冰雪。
玉羅刹沒能得到墨麒的回應,也沒有再逼迫,他轉回頭去,繼續說自己的經曆:“唐沫帶我回山的路,我是記住了。不過單是記住路還不夠,華雪池中,沒有出動的影子人仍有近千人。這千人中不止有那些受藥物控製的,還有一些,大約是前朝後人。他們各個內力驚人,即便我內力恢複,恐也難同時對上他們。”
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他們之中,最差的也比陸小鳳厲害,比唐沫武功高強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而且……這一次,我還沒有看見山主。也不知山主的武功究竟如何。”
玉羅刹輕巧地道:“反正同我武功差不多的人,我已經見過至少七八個了。”他看向墨麒,語調微揚,“墨道仙,你有沒有要補充的?”
墨麒垂眸道:“華雪池中子弟,自小修習心魔引。他們的武力不能隻以平日的內力衡量,戰鬥之時,若是遇見難以對付的敵人,他們便會牽動心魔,內力暴漲,且不知疼痛,不知疲累,一旦對上,很難對付。”
玉羅刹笑了起來,看著墨麒的眼神帶著幾分興味:“——我算是明白唐沫小姑娘為什麼恨你恨得牙癢癢了。我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當真是沒有半點遮掩。”
西門吹雪皺起眉頭,冷冽的目光掃向玉羅刹,玉羅刹還沒笑開懷,就不得不戛然而止:“——那山主呢?”
墨麒似乎並沒有被唐沫、玉羅刹的話刺傷的意思,甚至於他冰冷的雙手已經開始回暖了。
當他下定決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他就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動搖——宮九除外。
這輩子,他也隻在宮九麵前折戟沉沙過,還折了那麼多次。
墨麒淡淡地道:“我與母親,修習的心法與他人不同。是唐時留下的無上心法,伏天心魔引。此心法五歲即可開始修煉,今年我為二十有六,母親四十有五,五歲修煉,母親比我多上十四年的功力。”
宮九雲裡霧裡,反正墨麒說多少是多少,他算不出這個玩意兒。
“哦?”東方不敗來了興致,“心魔引和伏天心魔引有什麼區彆?”
墨麒看向東方不敗,糾正他的句讀:“不是伏天,心魔引。是伏,天心魔引。尋常弟子修煉的心魔引是憑借心魔的力量激發自身的潛力,但是在引動心魔的時候,增長出來的力量仍然是心魔,不是自己的。”
“伏天心魔引不同。此功法是主動勾起心魔,再將心魔壓製下去,將心魔帶來的力量轉化為自己的內力。日日夜夜如此,錘煉心境,積蓄力量。一次心魔之後得到的力量儘數轉為己用,諸位皆是習武之人,應當明白那該是怎樣的效率,更罔論是日日如此,夜夜如此。照此心法修煉,內功定能一日千裡,日日精進,是尋常人難企及的速度。且修煉之人的心境,必無比堅定,難以動搖。”
陸小鳳驚歎道:“能與心魔對抗,更不提是日日夜夜如此,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且不論她做過什麼——都是令人敬佩的。”
“我曾見過修禪道的不苦大師,他曾經是以脾氣暴躁的武僧聞名的,現下卻成了一名大徹大悟,靜心修習佛法的大師。他對我說,他曾經對抗過三次心魔,每一次擊潰心魔,都是一次涅槃重生,一次自省,一次心胸的開拓。三次心魔就足以讓他的性格有那般脫胎換骨的改變,日日對抗心魔而不迷失……”
王憐花道:“山主倘若不是影子人的首領,應當是今世最令人敬佩的巾幗之雄。”
墨麒抬起頭,看向王憐花,過了一會才道:“……她本就是。”
不論墨唐是不是影子人的首領,在墨麒心中,一手將他帶大,將他教養成現在這樣的墨麒,都是世上最令他敬佩的巾幗之雄。
墨唐給他提供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哪怕自己身為前朝之子,生來就肩負著族人想要複國的期望,墨唐卻都從未逼迫過他,給他最大的自由餘地。
就連教養他的時候,墨唐都從未像其他族人那樣總是灌輸給他與大宋不共戴天的仇恨,而隻是讓他自己去學習,自己去感悟,自己去決定。她唯一給他的就是知識,天南地北,日月星辰,琴棋書畫,山河水海,所有的、足以供他思考自己的未來、做自己的決定的知識。
所以在墨麒心裡,這世上他沒有對不起的人,除了墨唐。
他不能接過墨唐身上的重擔,甚至還要同墨唐對立,然而即便如此,墨唐都沒有責怪過他。
王憐花看了墨麒一會,而後沒再說話,收回了和墨麒對視的目光。
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了。
那可算不上是什麼好的回憶。
王憐花把自己的回憶壓一壓踩回腦海深處,看向玉羅刹:“玉教主,還有彆的消息嗎。”
玉羅刹從頭到尾捋了一下:“影子人是唐朝後人為複唐而建的,現在整個組織外出的人都是為了找唐皇寶藏,他們的駐地是長白山華雪池,墨道仙就是影子人的少主。”
他搖搖頭:“沒了。”
麟七乾巴巴地說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那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把國師抓起來啊。”
宮九猛地掃來了殺人的目光。
麟七縮縮脖子,閉嘴不說話了。
東方不敗對墨麒道:“玉教主的話說完了。道長,你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墨麒看向東方不敗:“要攻打華雪池——”
眾人齊齊對著墨麒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他們到現在還隻是在整合影子人的信息呢,特地避開了攻打影子人的話題。結果墨道長一開口就直說攻打華雪池,搞得他們一時之間都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影子人的少主了。
墨麒並沒有動搖,毫無停頓地繼續道:“僅我們這些人是不夠的。華雪池處於雪山之中,易守難攻,而且很容易陷入兩敗俱傷的困境。”
陸小鳳麵色沉重:“對,雪崩。這麼多高手對決,若是一個不小心,很容易引起雪崩。”
墨麒點頭,接著道:“所以,讓聖上出兵是不可取的。影子人從遷入華雪池,開始修習武功地那一刻起,這就已經不隻是朝堂的事情了。”
“江湖事,江湖了。”玉羅刹道,“你想要集結江湖人,去對付影子人。”
“影子人複生了很多江湖人的父兄親友,我想,想要集結那些欲為父兄親友複仇的江湖人,並非難事。隻是不是所有江湖人都有足夠的能力,能和影子人對抗的。”
東方不敗懂墨麒的意思:“打不過陸小鳳的不行。”
陸小鳳如遭大石碎胸口,一陣窒息:……為何都要拿我做比方!
而且還是最低標準的比方!
“山主你們打不過,沒有人能打過,我來打。”墨麒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冷靜,冷靜到有一些冷漠,“我隻有一個請求。”
麟七:“什麼?”
墨麒鬆開和宮九交握地雙手,站起身,鄭重道:“請諸位對待華雪池中的人,莫要下殺手。”
“大唐,已經過去百年了。現在在這華雪池中困守的,都是自幼從未踏出過雪山半步,從未見過太平盛世的樣子,隻知長輩口中戰火紛飛、滿地殘肢的過去的人。他們的一生,都隻是延續父輩的執念,從未自己親眼看過什麼。很多人都覺得自己肩負心複大唐的使命,是為了造福百姓。卻不知現下華雪池外已是太平安穩,早已不需要他們在肩負什麼造福百姓的使命了。”
“若有可能,請諸位儘量留下他們的性命,讓他們看看如今的盛世。”
“他們,已經不需要繼續做困守華雪池中的影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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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在李仁家埋伏的時候,從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麵。
首先,是他們一直擔心的玉羅刹落入敵手,居然隻是玉羅刹和東方不敗、王憐花想要打入敵人內部的計劃。然後,是墨道長的身份被唐沫、玉羅刹揭穿,他就是影子人的少主,他的母親,就是影子人如今的首領,唐沫口中的山主。最後,墨道長拿出了華雪池詳細的地形圖和兵力分布圖,還做好了攻打華雪池的計劃。
而現在,他正和不知道何時,在展昭和白玉堂護送下微服私訪到金陵江山醉的趙禎麵麵相覷。
當然,感到尷尬和無措的大概隻有他陸小鳳一個,趙禎還在微笑著心情愉悅地品著江山醉掌櫃送上來的一壺冬。
這個月一過,全大宋的江山醉就不會再賣一壺冬了。三月春一來,一壺春就將會代替一壺冬。
麟七站在趙禎身後,麵無表情,恢複了他死士暗衛該有的模樣。
陸小鳳不得不硬著頭皮先開口,好打斷這場令他窒息的沉默:“陛下,為何親至金陵?”
是為了墨麒?是為了影子人?是為了……將他們一網打儘?
趙禎笑了一下:“你這麼緊張,滿臉擔憂,是不是墨道長已經坦白了他的身份?”
陸小鳳的額邊滑過一滴冷汗:“陛下已經知道了?那……您打算怎麼做?”
趙禎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陸小鳳,收斂了微笑,認真道:“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心裡、嘴裡都有些發苦。
以趙禎的身份,和墨麒的身份,趙禎其實在來的時候就應該直接帶上大軍,帶上李光寒進貢的火筒,直接將墨麒緝拿歸案了。
他不敢說,也不知道怎麼說。
從陸小鳳個人來看,墨麒分明是不支持影子人妄想興複前朝的所作所為的,不然也不會從始至終一直幫著他們拔除影子人的據點。
而且,墨麒其人,但凡和他相處過的,都敬佩他的品格。
趙禎看著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打算殺了他?”
陸小鳳不知哪來的勇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趙禎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陸小鳳,而是岔開話題道:“你知道為何江山醉能開遍大江南北嗎?”
陸小鳳愣了一下。
趙禎繼續道:“五年前,墨麒其人突然在江湖上傳出名聲。江湖神兵榜第二,浮沉銀雪之主,鼎鼎大名。可在那之前,從未有人聽過他的名聲。”
“我派人去查,沒查到任何消息。他就像是一個從石頭縫裡蹦出的人,卻在一夕之間,將名頭傳遍了大江南北。借的,是江湖百曉生神兵榜的勢。”
“而江湖百曉生,是皇室的人手。”
陸小鳳麵色大變。
江湖百曉生居然是皇室的人手?!這個消息若是傳出江湖,怕是會讓如今還在沉睡在“俠以武犯禁”的美夢裡的那些江湖人,都震驚萬分!
江湖百曉生是什麼?江湖中最廣泛、最為人信任的一個組織。這個組織百餘年來隻管情報事,不問對錯,不問立場,向來中立。可誰能知道,這樣一個洞悉著全武林、全江湖的一切動向的組織,居然是皇室的人手?!
陸小鳳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個時候,你……你就已經知道墨道仙的身份了?!”
趙禎撐著下巴:“算是吧。一開始,江湖百曉生是勸我早些把他除掉,免得日後養虎為患的。可是,他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楚留香扯進了麻煩裡。”趙禎笑了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回憶,“那個案子,不僅牽涉到了許多官員、商人、百姓,還牽扯到了江湖事,就連我都很頭疼該怎麼擺平這起案子,結果墨道長一出現,直接將那個凶手暴打了一頓,扔進了官府裡。”
“你瞧,他是怎麼處理這個凶手的?”
陸小鳳懂得了趙禎的意思:“他把凶手送進了官府……”
趙禎依舊笑著,目光溫和地掃過來,卻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意:“是不是很有趣?陸小鳳,你也處理了不少案子了。有多少案子,是你抓到了凶手以後,把人綁了送去官府的?”
“不隻是你,還有楚留香,甚至是襄陽的郭靖、黃蓉夫婦。”
“俠以武犯禁的人太多了。除了展昭展少俠,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守規矩的人。而他的身份,偏偏是前朝餘孽。”
趙禎說最後那四個字的時候,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卻讓陸小鳳的心頭驟然沉重起來,有些發慌。
趙禎道:“所以,我沒有接納江湖百曉生的諫言。我想看看,墨道長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後來,他找上了姬冰雁,也不知用什麼手段,請了姬冰雁做自己的總掌櫃,建起了第一家江山醉。”
“那江山醉的公文一路被暗衛傳上來,是我親手批的。”
“再往後,江山醉就成了整個大宋國庫每一年近一半收入的來源。我從未見過有人這麼急切想要花錢,還是花錢到彆人身上的。每年的稅收,江山醉交的是最快、最齊、最多的。每年的募捐,就更不用說了。姬冰雁天天在家跳腳,自己賺的錢還沒捂熱,就被墨道長拿出去捐給災荒,捐給邊境,打個水漂,就沒了。”
趙禎看向陸小鳳:“你覺得,我為什麼突然會親筆禦題江山醉,還將四季酒欽點為禦酒,萬金不賣?”
“當真就隻是因為那些酒的效用嗎?”
陸小鳳繃著臉:“江山醉已經是大宋國庫最大的金銀來源了,墨道長賺的越多,稅就越多,捐給災荒的銀子也就越多。”
趙禎這是直接把江山醉當做第二個國庫了啊!既然是當做國庫了,當然要想辦法幫忙賺銀子了。
陸小鳳的臉越繃越緊,他止不住的擔心,趙禎是不是隻是將江山醉當做自己圈裡養的羊,薅夠了毛以後,養肥了,就可以直接宰了。
陸小鳳鼓足勇氣,對上趙禎,直接問道:“陛下打算怎麼處理墨道仙?”
趙禎沒直接回答:“他沒打算謀反。”
陸小鳳的眉心一跳:“但他是前朝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