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玉帶池畔,薑恒才知道皇上帶她來乾什麼。
皇上指著水上遠遠遊著兩隻雪白優雅的天鵝,將她從身後拉過來:“朕在這裡,不用怕。一會兒你多瞧一瞧天鵝,再伸手摸一摸,慣了就不會再怕這些羽禽了。”
薑恒不由就笑了:皇上也太有意思了,居然還帶她來脫敏治療,讓她擺脫心理陰影。
於是順著這話笑答道:“好,臣妾一會兒拿出勇氣來摸一摸。”隨即期待看著湖麵。
皇上倒是奇怪:方才他格外囑咐她彆怕,其實不光安慰她怕天鵝,還有安慰她方才被人誣陷的意思。
但見她立刻笑得無憂無慮甜甜蜜蜜的,不免好奇。
他吩咐蘇培盛去珍禽房拿些天鵝愛吃的糧食。
其實蘇培盛早準備好了一應逗鵝之物,珍禽房最有經驗的訓鵝太監也就在左近等著伺候,但蘇培盛看出皇上似乎有話要跟信貴人說,連忙立刻退下去重新拿鵝糧。
皇上負手立在水邊:“方才周氏誣你名聲,你瞧著倒不怕?人心詭譎不怕,竟是怕天鵝?”
薑恒知道自己‘怕鵝’已經才成為了皇上的固定印象,也不去辯解自己不怕周答應也不怕鵝,躲避隻是出於尊重天鵝的戰鬥力。
但皇上這個問題,問的到走心似的。她想了想才回答皇上:“臣妾有無欺壓過周答應,隻要皇上查,一定水落石出,臣妾相信皇上的英明,就不怕周答應。”又看向湖麵笑道:“但這鵝可不會因為皇上英明,受了驚就不跳上來撞臣妾。”
皇上起先也是一笑,之後卻又忽然問她:“便是朕不會被人欺瞞冤枉了你去。可周氏心裡銜恨,估計在旁人跟前也會如此惺惺作態,故作受了你委屈的樣子。若彆人因此不肯信你,閒話傳來傳去糟蹋了你的名聲,你又要怎麼辦呢?”
對上皇上眼神的一瞬間,薑恒宛如喝了福靈劑一樣,忽然就想明白了。
雍正帝,名聲,加上秋雪告訴自己的,廉親王這兩日接連被罰跪在養心殿門口,消息傳得飛快——皇上這是想到了自己吧!
換任何一個妃嬪,哪怕是皇後,都不會通過一個普通的周答應這麼聯想。
唯有薑恒,站在曆史的肩膀上,知道雍正帝一世是怎麼被名聲所困的,知道他晚年被人罵到破防,作為一個皇帝,居然親自寫書,下場去跟一個普通落魄書生對線,向著天下人發布《大義覺迷錄》解釋自己的清白,才能瞬間想到皇上這話的隱藏含義。
薑恒輕聲道:“皇上也說了,彆人‘不肯信我’。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明白的人,如皇上般自然會洞見真相,不明白的人,就是不願意明白,臣妾的分辨,也隻會徒增議論,讓人說臣妾是惱羞成怒心虛才多加辯解。”
此時蒙蒙月色初升,河麵像是一條虛幻銀色的光影,隻有兩隻雪白的天鵝,緩慢靜謐地呆在水麵上。
周圍寂靜無人,一時間這不像紫禁城,而像另外一個割裂的時空一樣。
他們兩個人像是無意間闖入了一幅畫的人間來客。
皇上被這樣的靜謐所安慰,見她目光也如銀月般清澈,還帶著笑意,不由道:“你這性子倒好,天生不知憂愁。”
薑恒抬眼望著皇上:“其實臣妾也憂愁的。被人惡語相向,尤其是被冤枉,是極令人心煩的事兒。但臣妾想著,又不是臣妾自個兒有問題,自己心安就罷了。”
薑恒非常感激父母的養育,其中有一點就是,父母親人給她的愛非常充足,她從小就不懷疑自己。
小時候遇到不良小團體搶她的東西,偏生還有老師和稀泥:“為什麼她們不搶彆人的,就搶你的?”這樣的問題,也給年幼的她造成了困惑:是啊,班上這麼多女孩子,他們隻搶我,是不是我招搖了?是不是我說話不夠和氣?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
還好爸媽及時發現這種苗頭,不但護著她替她解決問題,還為這句話直接來找老師:“這話你應該去問搶東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孩子!”
壞人挑受害者,哪裡有什麼道理,或許根本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才要遭受痛苦,反而是你做對了什麼,才招致了惡意。
父母從小就堅定的告訴她:遇到壞人和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錯,旁人不喜歡你,也不是你的錯。
感受到惡意,可以難過,可以想辦法反擊,也可以選擇忘記不理會往前走,但一定不要為了問題而上升到否定自己的人格。
所以薑恒才可以攪著咖啡聽人背後議論自己。她是人,當然也有生氣難過心寒各種情緒,可情緒過去,她從來也不否認自己。她最愛的那真是自己,奮鬥為了自己,享受為了自己,她堅定地相信著愛護著自己。
薑恒是堅定樂觀,誰料皇上聽她這麼說,倒是打心裡覺得:真可憐啊,朕還能罰人下跪呢,她卻隻好自我安慰:‘這不是我的問題’。
皇上是個極重規矩的人,在外從不與妃嬪舉動親密,所以在屋裡還會執著她的手,出門後就自然放下。
但此刻,卻在這湖畔天地之間伸出手臂,虛鬆鬆將她攬在懷裡,像哄什麼小動物似的摸了摸她的後背:“好了,不是你的問題,朕知道的,朕會相信你的。”
薑恒:……我不是在裝可憐啊,我在展示我的自信人格魅力,順便給您傳播點樂觀情緒。
皇上你的問題不是相信我,你的問題是要相信你自己啊!
彆說做皇帝了,做科長那種小領導都會被人背後罵的。這世上,不被任何人指責的高位者並不存在。但您都是皇上了,隻要你心理不破防,世界上是沒有人能拿你怎麼樣的,想想彆人隻能看著你腹誹,該跪還是得跪下,難道不是很快樂?
但這話薑恒是肯定沒法直說的,她隻能就著這個安慰寬和的擁抱,表露出對領導關切和信任的動容:“皇上肯相信臣妾,臣妾就覺得夠了,隻有皇上最重要。”這是大實話。
順便對領導表態:“皇上放心,臣妾為了您這句相信,也會警醒自身謹言慎行,不會辜負皇上的信任。”
皇上緊了緊手臂,心道:果然還是叫人的誣陷嚇著了,朕都信她,她卻還是不忘朕連連保證。
真是可憐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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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想,蘇培盛能做到帝國第一秘書,果然是靠實力。
方才皇上跟她私下說話,舉止親近的時候,蘇培盛無影無蹤不說,連帶著皇上出行跟著的一串子人,都不知到哪兒去了。
整個湖畔安靜如話,直如無人之境。
而此時,皇上恢複了常態,準備帶她進行‘天鵝脫敏訓練’的時候,蘇培盛又神奇地出現了,身後還跟著珍禽房的太監。
就這份符合帝王心思的神出鬼沒,蘇培盛就是個絕頂高手。
珍禽房的人恭敬上來請安。
聽皇上吩咐要天鵝遊到近前來,珍禽房的太監就連忙吹響了一隻聲音有點尖細的竹哨,薑恒留心聽了是兩長兩短。
想來這對天鵝來說是吃飯的聲音,隻見兩隻想要乾飯的天鵝優雅但迅速地遊到了岸邊。
天鵝上岸的時候,皇上自然地擋在她身前,然後親自接過一塊薑恒看不出是什麼原材料的方餅,逗鵝過來。
這兩隻天鵝,明顯就是被精挑細選出來,給領導表演才藝的。
那走過來準備乾飯的動作又優雅又親人,而且特彆乖巧,皇上如果不把手裡的食物扔在地上,隻是拿在手裡,它們雖然渴望卻也不會上來啄人的手搶吃的,隻是眼巴巴看著,可見訓練有素。
“摸一摸。”皇上在薑恒也喂了兩塊鵝餅後,仍舊不放棄讓她跟鵝親近一下。
薑恒就伸手摸了摸天鵝的脖子,又摸了摸它們身上的羽毛。
心道,這麼好的鵝絨,做成羽絨服應該挺貴的吧。
直到薑恒完成了喂鵝,摸鵝,跟鵝互動等一係列舉動後,皇上才認定:很好,經過自己的引導,她已經不怕禽類了。
這才對薑恒道:“等到了承德,朕就好帶你去看海東青了。”
就見眼前姑娘果然露出驚喜之色:“皇上要去行宮避暑嗎?”薑恒第一時間根本想不到什麼木蘭圍場,在她印象裡,承德是跟避暑山莊聯係起來的。
皇上一頓:“今年夏日過半,去熱河行宮有些晚了,且京中圓明園就好避暑,明年夏日可去。朕這回去承德,是預備秋日裡去獵苑圍獵的。”說完一笑:“不是行宮,是獵苑,你還敢去嗎?”
薑恒又摸了兩把順滑大鵝:“托皇上的福,臣妾現在哪兒都敢去了。”
她是真的有點想出門了。
紫禁城挺大,但由得妃嬪去的地方太少了。
這還是當今皇上妃嬪少,連答應都能有六宮的兩間房子住。據說康熙爺晚年時候,答應官女子甚至年輕的小常在們,全都在乾清宮後頭一排排的下人房裡擠著住,除了打扮的好看,住宿條件跟宮女沒啥區彆,可見後宮留給嬪妃的地方,實在不多。
而且皇宮裡的宮道都非常規整,兩側宮牆也都是一般顏色,總讓人覺得走在一個地方似的。
且為了屋子夏日生火暖和的快,夏日放冰涼爽的快。這紫禁城後宮住人的房舍,都是小小的屋子。連皇後宮裡也不例外,都是一間間小巧屋子。
薑恒想象的大平層,主要麵積其實在院子上。
能去外頭玩一玩,尤其是去往茫茫草原獵苑,見一見鮮活的動物們,當真是讓薑恒很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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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上離開永和宮時,天還是正經的黑。
因夜裡下起了雨,皇上起得就又早了一刻鐘,邊換衣裳還跟薑恒道:“雨天路上難行,早起一刻鐘,抬步輦的太監不趕時間,就不會忙中滑了腳。”
薑恒表示了解:皇上一看就是那種,跟人約定了時間就永不遲到,而且會早到的人。
薑恒撐著傘送到永和宮門口,見儀仗燈燭之光轉過拐角看不到了才打著傘回來。
“換濃茶吧。”上過夜班,還要連著上白班,薑恒覺得需要點濃茶提神。
秋雪帶著笑去換濃茶。
薑恒發現秋雪的嘴角就像是收不起來了:每回她去養心殿回來,或者皇上來過,秋雪的表情,就都是這樣容光煥發的喜悅。
像是農民伯伯看到滿地豐收的莊稼似的。
就在秋雪換濃茶的功夫,雨卻下的大了起來,漸有瓢潑之勢。雨勢變得極快,薑恒原本開著半扇窗看夜雨,然而雨陡然轉大,等她伸手關窗的時候,身上都已經錯不及防地淋了半隻袖子的雨了。
秋雪端茶回來,聽著外麵雨聲,猶豫要不要給主子遞濃茶:“這樣的天兒,必是免了請安的,主子要不彆喝濃茶了,直接補補覺吧。”
皇後的承乾宮早就發過聲明,凡是中雨中雪及以上等惡劣天氣,就不必來請安。也不用等承乾宮額外通知——這樣的天兒,承乾宮太監忙著宮裡的事兒都不夠使喚的,沒空挨個通知你們,直接自覺歇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