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敏敏(1 / 2)

皇上挑了一張薑恒畫的‘敏敏圖’帶走了。

要薑恒來說,那正是她自覺畫的最像的一張。小姑娘眉目倔強,穿了件印著太陽花的嫩黃色小裙子,踮起腳來去夠一支被放在高案上的金色的筆。

她畫的時候,想的就是皇上之前很多年,伸出手去夠那支能批覽天下的禦筆的執著。

皇上挑了這張畫要拿走,薑恒還是有一點心虛的。

這萬一皇上看久了,或是讓十三爺等極熟悉皇上神情的人見了,叫破這是泥塑皇上怎麼辦?

且說薑恒這純粹是做賊聽見敲鑼就心虛。

彆說這裡根本沒人理解她‘泥塑的樂趣’,隻說人這種物種,向來都是‘丈八的燭台,照見彆人照不見自己’,看彆人的優缺點洞若觀火,看自己就失於客觀。

對自身的認知,往往會產生極大的偏差。

比如說皇上,根本沒想過薑恒畫的這種傲嬌小姑娘跟他有什麼關係,在他自個兒眼裡,覺得自己已曆兩世,生死離彆太多,經曆的大事也太多,已經立地成佛一樣的平靜從容。

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他曾經被皇阿瑪評價的喜怒無常,早已消磨。

不過旁人的感覺不是這樣的:雍正帝再覺得失去了激情,也是跟自己豎向對比的得出的結論,朝臣們是橫向對比,就覺得他還是個情緒波動很大的帝王。

而且是毒舌、心細、眼明、性急加嚴厲全掛子武藝的情緒性帝王。

若是用金老武俠裡的人物來舉例子,那就是整個朝廷都跟薑恒一樣,覺得皇上是敏敏性格,經常勉強大家乾不想乾的事兒(比如清廉不貪),朝臣們目瞪口呆說這不合舊規舊例吧,他斬釘截鐵揮手道‘朕偏要勉強’,然後直接推平朝臣們跟不義之財的大好姻緣。

估計隻有皇上自己覺得他已經成為了看破紅塵的一燈大師,修煉到風雨不動看破世事了。

其實要隻是皇上自己認不清自己也罷了,偏生皇上最信任的十三爺,在有關四哥方麵,也是純純眼盲。

他也認定自家皇兄是個異常冷靜睿智,心理素質極強、寬仁隨和心軟重情分的絕世好皇帝。

對自己有濾鏡,還有給這濾鏡捧場的,以至於皇上對自個兒的誤解就更深了。

綜上所述,皇上完全沒覺得薑恒畫的傲嬌小姑娘有原型,更是八百輩子也不會想到畫的是自己。

然而越認定薑恒的畫沒有原型,他越是心疼:這畫中小姑娘的神色靈動而充滿生機,可見作畫人傾注了無數心血,賦予了她獨一無二的靈魂。

她必然是極想要個女兒的,才能畫出這樣充滿靈境的畫。

而且皇上沒有告訴薑恒的是,其實他偶然目睹過一回她作畫的神態。

前幾日,他走進永和宮正門順口讓太監不必跑進去通傳。

走到院子裡隨意一瞥,正好看到薑恒東邊書房的窗戶開著,她正在案前執筆作畫。

哪怕隻是一個側影,皇上都真切看到了她臉上異常幸福的笑容。

那種笑容純粹明亮,飽含著寄托似的歡喜,是他之前從未見到過的。

皇上跟前像是忽然出現了一堵無形的牆,攔住了他繼續走過去的腳步,甚至撞得他鼻子都發酸:她這樣期盼孩子,哪怕隻是畫一畫臆想出的,並不存在的女兒,都這樣高興。

皇上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登基後十年無子,不止如此最要緊的是,他的女兒,基本都是夭折,懋嬪所出的兩女連名字都沒來得及起,唯一一個齊妃所出的女兒活到了嫁人還是不到二十歲就少年而折。

他本就是個沒有子女緣分的人。

可看著她這樣的神態,皇上心上如同被人狠命戳了一指一樣,隻覺得銳然一痛。

隻這透過書房窗戶短短瞥見的瞬息,他甚至都沒有忍心進去永和宮正殿,沒有忍心跟她說話,直接轉身走了。

蘇培盛當時都傻了,趕緊跟著急轉彎。

皇上出了大門後才補了一句道:“朕忽然想起一事要回養心殿——告訴永和宮宮人,不許通傳朕來過。”

蘇培盛手裡還捧著個匣子,不由懵懵道:“皇上,那這套茶具……”

內務府下屬的皇家瓷廠剛燒出來一套格外漂亮的石榴紅茶具,據他們說,這是偶然調出來的,短期內是不可複製的顏色。

以皇上的審美見了都有幾分驚豔之感,也很快斷定這顏色難成,不知是多少偶然才碰撞出這樣一種綺豔的紅色,應當是絕版。

因是石榴紅色,皇上自然而然想到了要送往永和宮,本來蘇培盛跟在皇上後頭就是做大自然的搬運工,親手搞運輸的。

這會子皇上忽然調頭,蘇培盛手裡捧著東西就懵了,那我這搬運工要何去何從啊。

而他不提還好,提了皇上立刻想起了這裡頭的石榴紅茶具,又見到匣子也是特意挑的石榴雕文,心裡更難受了。

這原本隻是他們之間閨房裡的玩笑話,隱喻的是佳人星眸粉麵。

可現在,皇上滿腦子都是石榴多子的象征,都是她看著孩子畫像時候的笑容,當真是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人在心上不隻戳了一指頭還順手捏了一把的感覺。

於是皇上剜了蘇培盛一眼,目光極冷:“多嘴!”

給蘇培盛看的直打哆嗦:哎喲萬歲爺啊,到底是怎麼不痛快了。難道信嬪娘娘站在那作畫太投入,根本沒發現您進門,您就不高興了?

蘇培盛就有些猶豫,要不要私下派個機靈小徒弟去永和宮提醒一下。

但想起方才皇上的吩咐不許永和宮宮人通傳他來過,蘇培盛又縮了。

而當夜,皇上還把自己禦膳裡的菜挑出來給永和宮送去,蘇培盛就更摸不著頭腦了:既然還特意送禦膳過去,那皇上顯然也不是生信嬪娘娘的氣,那今兒到底是為什麼情緒忽然急轉直下啊?蘇公公簡直想到頭禿。

可見皇上的心思是大海,再擅長遊泳的人也會抽筋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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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皇上好幾次拿出了自己的占卜龜殼,有衝動想要算一下自己的子女緣。

可是怎麼也無法下定決心搖擲。

如果卦象不好呢,不,卦象好又有什麼用呢,難道卦象會比自己親曆的一世更加真實可靠嗎?但心裡又有一個帶著希望的聲音在跟他說,可你看,額娘不一樣了,弟弟不一樣了,或許他的親人緣薄的命數已經改變了?

皇上矛盾極了。

猶豫了幾日後,皇上仍舊決定先不動自己的卜算之物,而是宣中正殿雲章法師。

這位雲章法師,正是被先帝爺封為大國師的‘雲嘉法師’的師弟。自打先帝爺龍馭賓天,雲嘉法師辭彆出京雲遊去了(在皇室秘密監督下雲遊,以免泄露宮廷機密),這位雲章法師就頂替其師兄成為中正殿管理人。

這位雲章法師也曾因博文廣知,遍覽經文被先帝爺稱讚過,號稱也是數一數二精通佛法的上師。

且他跟雲嘉法師師出同門,就也會些先天神數。

皇上召見,雲章法師當然立刻趕到,路上還趕緊複習了下最近供給皇上的佛法經文:皇上佛道雙通,常跟他討論辯說經文,所以哪怕雲章大師在中正殿已經做到了一把手升無可升,他的專業知識也不敢懈怠放下,以免辯經時被皇上打臉。

屬於出家了也脫離不了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命數。

然而這回皇上並不是要跟他討論經書文義,皇上開門見山,直接道:“你為朕起一卦,朕將來子嗣運上如何。”

讓雲章來算,若是算得好,皇上就會有些安慰,若是不好……皇上就要歸結為雲章算的是原身命數或是他算術不精,當不得準!

皇上此言一出,雲章法師立刻軟成了麵條,差點當場失聲痛哭。

萬歲爺,不帶您這麼折磨人的啊!

這位可憐法師著實是受過皇上牽連的——之前一年太後屢屢言說子嗣之事,皇上為了從太後那裡混一個清靜,非常自然地把雲嘉法師扔出來背鍋,說‘就是他說的,朕子嗣緣薄,朕也沒法子’。

皇上是想著,雲嘉既有先帝爺親封的‘大國師’當護身符,本人又在外麵雲遊,太後哪怕不快也不會把他怎麼著。

是,太後是沒有辦法把遠在外頭的雲嘉法師怎麼樣,但雲章這個師弟不還在宮裡中正殿嗎。

當日皇上剛走,太後立刻命人急召雲章。

雲章法師哪裡知道飛來橫鍋,他當時正在樂嗬嗬數香火銀子呢:因信貴人入宮就得寵,又因信貴人每日一行中正殿,搞得後宮嬪妃們都覺得佛祖庇護很靈,於是中正殿的香火錢翻了好幾番。

雲章大師看著賬本子就樂。

彆說出家人眼中無金銀,真正視財富如浮雲的高僧也就不在宮裡了。

他們這些在宮裡的出家人,身處一個國家中最通貨膨脹的地段,那當然要恰飯。

所以那日雲章法師還在高興數錢,就毫無預兆被太後拎過去痛罵了一場。

完全給他罵暈了,光頭上掛滿了汗珠子,烏雅嬤嬤看了都心生惻忍了。

雲章法師被罵了一刻鐘後,才整理出太後在說什麼。然而他完全不相信這是自己師兄能說出來的話——什麼樣的二百五敢跟皇上說,萬歲爺子嗣緣不佳生不出孩子啊!

何況是他師兄這種混成**師的高僧,絕不可能犯這種錯誤。

同為國家高級佛學部公務員,雲章大師很快想明白了,應當是皇上被太後的催生催煩了,找了個背鍋俠。

但想明白有什麼用,難道能跟太後說,皇上他假傳聖旨!

皇上就是皇上,一言九鼎。

既然扔了這個鍋過來,那他們中正殿就得背,還得含淚背好了背端正了。不能讓太後起疑再回頭去找皇上的麻煩。

兩邊神仙打架,普通小蝦米夾在裡頭,要得罪就隻能得罪一個大神。

雙方都得罪才是真的完了。

於是雲章大師咬牙認了,還抬出許多佛理來想跟太後說。比如皇上是什麼菩薩佛祖轉世的,自己運道太強,且佛理通明有返璞歸真之相,以至於凡間子嗣稍弱等忽悠人的話。

然而太後根本不聽他忽悠。

雲章大師才起了個頭,就被太後打斷,還是扔了個大柚子下來打斷的。雲章大師看著滿地亂滾的柚子,就像看到了將來自己的頭來回軲轆,嚇得立刻閉嘴。

太後指著他道:“不必拿這些來搪塞哀家,哀家還不知道你們,見人就說人倒黴,若是人家真倒黴了,你們就成了神算了,若是沒有,也可說人家是交了香火情才免了災。橫豎都是你們的話頭。”

包衣出身一路走到太後,這其中除了她個人的本事和素質,當然也有一種冥冥天命在裡頭。可太後信的是命數,所以她愛聽的是傳奇故事,相信的是命運對人的撥弄。她可不信坐在中正殿念經的和尚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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