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晉的身孕,這宮裡最喜的莫過於裕妃,最傷感的則是被弟妹對比的烏拉那拉氏,而最急的則是弘曆。
他不免心道:五弟又不急等著孩子用,怎麼倒是先有了?他這急需一個子嗣有用的,卻遲遲等不來。
不光這一事令他掛念,還有皇後那裡,遲遲沒有動靜,也讓弘曆等的心焦,皇額娘難道還沒有想好?
好在弘曆也沒有急多久。
三月中,他就聽到了一個噩耗:皇後以病體不愈為由,向皇上請旨令貴妃代行親蠶禮。
弘曆聞訊又震驚又不解:皇額娘暫且不理會自己也罷了,竟然會選擇示好貴妃?難道她真篤定尚且年幼的六弟,比他更有可能成為皇儲?
弘曆心情大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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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鬆阿作為禮部尚書,雖然被貴妃代行親蠶禮這個突如其來的聖旨搞得有點手忙腳亂,需得加班乾活,但心裡卻很平實快活。
太好了,皇上這會子才明召,他就不用硬著頭皮上諫了。
他難道是傻子喜歡得罪皇上?不過是做著禮部尚書,若是皇上的旨意有與舊例禮法不合之處,他不上諫勸皇上,禦史們就會一窩蜂來罵他。
阿爾鬆阿也很委屈:乾啥啊,你們禦史自己也不敢勸皇上,卻要來罵同樣不敢勸皇上的我。
這回不同了,皇上旨意下得急,禮部完全‘沒時間’計較什麼貴妃與皇貴妃代親蠶禮不同的細節啊。阿爾鬆阿直接就決定按照舊例走,讓貴妃一應全用當年先帝爺遣皇貴妃祭祀的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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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日,薑恒就先住到了太液池附近的一方小院。
因皇上多是冬日往太液池來看冰嬉,這處用來暫且落腳的院落就建在凹地,四麵避風。
薑恒按照流程提前沐浴齋戒。
親蠶禮第一日,與尋常的祭拜無不同,都是上香奉貢一係列流程。外頭有禮部官員念文祝禱,先蠶壇上,薑恒也隻需要跟著內務府嬤嬤的遞奉,一步步行禮即可。
倒是第二日拿著銀鉤親手采桑葉喂蠶是很新鮮的經曆。
夜裡薑恒還跟秋雪說起采桑,隻是說著說著就歪樓了,話題轉移到了桑葚好吃上頭,秋雪也不太確定道:“宮裡的桑林大約不是果桑樹?不知能不能結桑葚。”
正說著,隻聽外頭小陸子在窗外輕聲喚秋雪。
秋雪就笑道:“大約是主子的長壽麵好了,奴婢去端來。今年偏這樣巧需得齋戒,娘娘生辰的席麵不吃,一碗壽麵總要吃的。”
她出門沒一會,又轉回來,將薑恒的鬥篷拿在手裡:“娘娘,咱們出門去轉轉吧,外頭有極好的大月亮。”
薑恒:……你確定?今天可是三月二十三,哪有什麼大月亮。
但看秋雪鬥篷都抖開了,兜不住笑似的請她出門,薑恒也就起身,往外走去。
站在小院門口,薑恒立刻覺出這裡與往常不同,除了院中掛著的燈,外頭四處竟然是黑漆漆的——昨夜薑恒才看過夜景,這太液池周圍的燈燭原是徹夜不息的。
還未及轉頭問秋雪,隻見一點亮光出現,隨即就是兩點、三點、數點。一團團的橘紅色火光,自山坡上奔湧跳躍而來,在黑暗裡,像是一群活過來的火精靈似的。
恰如煙花絢於夜空,令人驚豔。
奇就奇在這些火光無論怎麼跳動,都沒有熄滅。因小院建在凹地上,四處的橘紅色光團都一路彙聚過來。
最早一個出現的光團來到薑恒眼前。
秋雪驚呆了:她原是奉命將娘娘請出來,卻不知這漫山似乎活過來的光團是怎麼回事。
見有一團火焰居然已經到了跟前,秋雪下意識就要攔在前頭。
薑恒笑著握住秋雪的手臂,示意不必。
秋雪訝然看著娘娘將那團火光抓在手心——離得這麼近,秋雪才看出來,原來這是一個細竹條編成的鏤空球形,裡頭吊著一枚燃著的蠟燭,因外頭的竹條漆成了黑色,夜裡看起來輪廓極不起眼,就像是一團火滾過來似的。
她不由問道:“娘娘,這蠟燭就吊在竹球裡頭,怎麼一路滾下來也沒有傾倒?”
越來越多的火團聚集在薑恒周身,才漸漸停住,像是落了一地的金紅色星辰。
薑恒把玩著手裡這一個,轉來轉去甚至拋了一下給秋雪看。
隻見無論怎麼旋轉騰挪,蠟燭依舊穩穩吊在竹球的中心。
要用物理解釋,就近似於陀螺儀的支點垂吊原理,外層的竹編殼與內部裝蠟燭的燈台,是通過平環活軸連起來的,無論外層如何動,內裡的燈台重心永遠不變垂直向下,所以竹球可以一路從坡上滾下來,燭火卻不滅不傾。[1]
薑恒捧著一團火,周身也亮如白晝,越發看不清幾步外的東西,於是隻好道:“臣妾給皇上請安了。”
要隻有一兩個滾燈出現,薑恒還會想想,是不是敏敏特意給她做的驚喜。但能在太液池旁,熄了無數燈燭,光明正大放出無數滾燈的就隻可能是皇上了。
想來現在太液池旁暗夜裡,得有無數不了解滾燈的宮人緊張的不得了,生怕起火,隻怕連救火的機桶處都悄悄叫來預備著了。
這大抵就是科學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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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請皇上進門,兩人正好一人捧著一個小滾燈照亮,進門前,薑恒還不忘讓秋雪帶人把今夜所有滾燈都點一點收起來,她要帶回永和宮去。
進門薑恒就笑眯眯道:“皇上怎麼到這太液池來了。”
皇上先看了屋內,見一應陳設被褥都是周到的,這才在臨窗的榻上坐了:“這是你進宮第十年的生日,朕如何能不來?長壽麵可吃了?”
見薑恒搖頭,皇上就讓蘇培盛進來。
蘇公公手裡拎著食盒,捧出兩碗細如發絲潔白如雪的銀絲麵。
“朕陪你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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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薑恒睜眼的時候,隻見天色還黑沉。是皇上立在榻前換衣裳的聲音把她吵醒了。
她原以為皇上要上朝,就跟著一並起身。
誰料盥沐已畢,皇上走到院子裡,卻忽然停住笑道:“難得你過糊塗忘了算日子。今日是休朝。”
薑恒:……早知道不起來了,昨晚那麼累,起床甚為艱難。
且今日原本就可以多睡一會兒——今兒是親蠶禮的第三日,隻是收尾的工作,再去祭拜一番蠶神嫘祖並參觀蠶室,親手放兩片桑葉給最肥壯的蠶寶寶即可。
欽天監算的吉時是貴妃娘娘巳時一刻,也就是上午九點多正式出門為最佳。
那薑恒原本可以睡到八點,完全不必像現在一樣四點就起床,如今天色還是一團烏漆嘛黑呢!
薑恒在淩晨四點的夜裡看向皇上,眼神裡難免摻了兩分少睡了四個小時的怨念。
皇上倒是精神抖擻,他伸手替薑恒重新係了一遍披風的係帶。
“既然起來了,朕與你一起去太液池旁看日出。”
薑恒隻好應是。
不由想起東坡先生那篇著名的《記承天寺夜遊》來,明明是自己跑去找張懷民,把人鬨起來讓人家半夜出來陪看月亮,結果還不忘寫一句“懷民亦未寢”。那是未寢嗎!
就跟皇上這句:“既然起來了,就去看日出。”仿佛,那原本是不用起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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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恒的倦意,在看到太液池的朝霞日出時,也如夜裡薄霧般消散不見。
實是一輪旭日躍出東方,趁著水波浩渺紅牆綠瓦新柳的太液池,美不勝收。
足以撫慰滌蕩心緒。
皇上也靜靜看著日出,這些年他也未怎麼看過日升——倒不是起得晚,而是起得太早了,尤其是冬日,那都是黑夜裡來黑夜裡去,知道窗外天色變換,卻也少有閒暇能夠靜候一場日出。
看著這天色破曉,皇上心裡之前一直未定準的給小兒子的名字,倒是定了下來。
六阿哥已經中過痘了,早可以起大名。但皇上一直在兩個字中猶豫不決。
弘時、弘晝、弘曆(曆),這一輩兒皇子的名字都是從‘日’。
皇上也早選了兩個字,要從中挑一個給幼子。
頭一個是‘昔’,昔日的昔。
六阿哥從啟蒙起就跟著顧八代,看書寫字等各種小習慣,就都像足了皇上小時候,常讓皇上想起昔年之事,又有追昔撫今之意。
但今日看完日出,皇上卻改了主意,不必追昔,隻於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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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昑?”
回到院中書房,薑恒看著皇上提筆寫下兩個字。
皇上頷首:“對,這是咱們六阿哥的名字。”
“昑,即光明之意。”皇上擱下筆:“朕盼著他就像這朝陽一般光耀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