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這天晚上,岩勝問了優一個問題。
“你想為這座城郭取什麼名字?”岩勝用折扇指著地圖,上頭的山川河流僅是粗陋的墨線。在他的扇尖所落之處,便是他打算為自己的妻子所營建的城池。
“名字……”優一時犯起了愁,“現在也想不好呢。”
“那就慢慢想吧。”岩勝說,“現在才剛剛動工,一兩年後才能修築好。在那之前,你有很長時間去想這座城郭叫什麼。”
岩勝留給優的問題,讓她頗有些苦惱。她會調香與念經,但要她去思索一座城郭的名字,卻有些為難了。一怕拗口,二怕犯諱,三怕取的名字不好,令這座城池在後世多災多難,風雨不順。
“不如就叫‘六條’如何?”優的奶娘提議,“這可是夫人您出嫁的地方呢!以故鄉的城池為名,也能借借六條城的景氣。再者,殿下原本也是為了您對安藝的思念,才修建了這座城池,名叫‘六條’的話,您便如回到了故鄉一般。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兩得?”
優思量片刻,說:“這個名字不錯。我現在就去告知於岩勝殿吧。”
她起了身,沿著走廊朝著前院行去。守衛著鳴廊的侍衛們瞧見她的身影,放下了原本阻攔的手臂,紛紛退至一旁行禮。
按道理說,國守大人在會客時,是不應該讓人上前打擾的。但是這位北之殿夫人卻是個意外,因為極為受寵的緣故,她有岩勝殿下的恩敕,可以自由地出入所有地方。哪怕是其他大名的來客在堂,她也能自如地來去。
擁有那般美貌之人,會得到這樣的恩準也並非意外。
夏季炎炎,這位北之殿夫人將琉璃紺色的打褂垂落為腰卷之姿,腰帶間斜插一枚綴紅流蘇的檜扇,形貌昳麗而端莊。她所經之處,便有幽香淡淡,令人不勝陶醉。
“殿下。”她在密格紙門外停下了身,向內詢問,“您在忙嗎?”
不等她問下一句,在門後服飾的側用人便已悄然為她移開了門,當做自家男主人的回答。繼國岩勝盤腿坐在明國芳緞所織就的軟墊上,對她說:“進來坐吧。”
在房間內分列而坐的家臣們,對此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了。主公岩勝大人對妻子一向敬愛有加,哪怕是商議戰事時,也願意為她停下片刻,一起喝一盞茶。
不過,阿優夫人是個有分寸的人,隻會在閒暇時到訪。若當真是戰前那等緊要的時刻,她是絕不會露臉打攪的。
絲綢摩挲的細細輕響在眾人耳畔落定,美麗的夫人在主君的身旁跪坐了下來。在儘是男子的廳堂之中,她的到來,便如在荊棘裡悄然綻開了一朵綿綿的山茶花一般。
繼國嚴勝問:“怎麼了?”
“岩勝殿,那座城池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
夫人的話,叫諸位家臣有些驚詫。他們陡然想起來,自家的殿下似乎是要為夫人興建一座城池。沒想到這句話並非岩勝殿的口頭玩笑,他當真允諾了阿優夫人
一座城郭。
岩勝問:“叫什麼?”
“就叫做‘六條’,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岩勝想了片刻,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如果在若州的南方就有六條城的話,優也不必遠道岧岧地去往安藝的六條城了。
“那就用這個名字吧。”
岩勝的欣然應允,讓優慢慢地笑了起來,容色如春朝之花。
下坐的家臣中,有個姓鬆田的男人。他向來愛投機取巧,此刻有意討好這位受寵的夫人,便主動提議道:“岩勝殿,近來若州新開張了天竺的螺鈿珠簪屋。若是北之殿夫人不嫌棄的話,在下便派人前去采買,以供夫人裝點。”
“天竺的螺鈿……”優將檜扇自細帶間抽出,徐徐展開,“是發簪這樣的首飾嗎?”
“正是。”
“我們武家的女子,可用不到發簪這種東西啊。”她以扇掩唇,笑著搖了搖頭。
武家大名的家眷之間,時興的乃是垂落的披發,耳旁、眉邊各留兩縷前發,此外俱以檀紙或發帶束在身後。這樣披散的長發,並不勝發簪這般的飾品;唯有下等婦人、商人之家,為了方便勞作,才會將長發梳為發髻,再插以發簪。
岩勝的眉頭一皺,語氣有些不快:“你太冒犯了,鬆田。”
鬆田愣了一下,頓時冷汗淋淋,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出生庶民,自己的妻子是個農婦,從前未發跡時,妻子在田間勞作時便會梳起發髻,再插一條發帶。但他忘記了,大名的妻子可完全不需要勞作,自然也不需要“發簪”這種多餘之物。自己這樣說,就仿佛在諷刺北之殿夫人也是出身平民的農婦了,難怪會惹來岩勝殿不快。
“是我失禮了,懇請岩勝大人恕罪。”鬆田連忙伏身行禮,略有些後怕。
岩勝殿下的脾氣並不好,在戰場上本就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那類主將。而在碰到有關妻子的事情時,他會格外暴躁一些。先前有一位剛行元服之禮的十五歲少年,仰慕初初見麵的北之殿夫人,情不自禁之下,連夜寫好一封情書,想要偷偷遞給夫人,卻被殿下發現了。之後,便是一番令人膽寒的波瀾。
這少年並不知道夫人之身份,才會貿然生出仰慕之心;這本非什麼大罪,畢竟北之殿夫人容色如此出眾。但那少年卻被岩勝殿勒令裁腹自儘了。這少年是家中嫡男,他的父親因此憎恨上了岩勝殿,又在領地內掀起了好一陣動亂。
此時此刻,說錯了話的家臣鬆田心底驚懼不已,有些不知所措。自己竟然在糊塗之下,失禮出言,冒犯了北之殿夫人,不知岩勝殿會如何處置自己?
一想到此處,鬆田就倍感不安。
果然,不出鬆田所料,繼國岩勝沉聲說:“如此不謹慎,可見你也不勝身上的職位,還是在農田中勞作更適合你。”
這似乎是有撤除其領地家職的意思了。鬆田微驚,正想懇請主君的原諒,卻聽到了一旁傳來了輕軟的聲音,細細如新雪初落,那是阿優夫人開口說話了:“岩勝殿,其實我還挺想看看天竺的
螺鈿發簪是什麼樣的呢。”
鬆田微詫,偷偷抬起了頭,卻見優淺淺地笑著,對繼國岩勝說:“不用為這種小事處罰您的得力之臣。更何況,我確實想要一支這樣的發簪。”她說著,慢慢地撫了撫自己的衣角。腰卷處層疊的吹牡丹紋,如倒映在海波之上,皺起一片挑金線所縫製的漣漪。
岩勝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原本緊皺的眉鬆開了,語氣也緩和起來:“既然優這麼說的話,那就算了。”
一場災厄,便在阿優夫人的幾句話下消散了,鬆田抹了把冷汗,忙向這位美麗的夫人道謝:“謝過北之殿夫人。”
武家的貴夫人,怎麼會喜歡發簪這樣的下等之物?她必然是為了讓自己免於責罰,才會自降身份,和岩勝殿說“喜歡發簪”的。
鬆田一時百感交集,隻覺得北之殿夫人的仁善是他從未想過的。
“好了,你所說的天竺螺鈿,是怎樣的東西?”她收起檜扇,一幅好奇的樣子,“可否依照喜好來訂做?我喜歡風雅的花朵與奪目的飾品。若是普通的發簪,我可是看不上的。”
鬆田連忙說:“當然可以訂做。不知您喜歡怎樣的花樣?”
優笑了起來:“喜歡的花樣啊……冬日的椿花,如何?再飾以椿之葉,一定很好看。”
鬆田說:“在下今日就命人去螺鈿屋下訂。”
繼國岩勝看著妻子的笑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每次他想懲戒那些犯了錯的人,自己這個心軟又柔善的妻子就會出來打圓場,讓他不要處罰旁人。她的心太過善良,簡直像是正在融化的、乾淨的雪,這也是讓他無可奈何之處。
岩勝低聲說:“優,不要總是如此心軟。正因你的性格太過柔軟,每每才敢有人唐突於你。”
“殿下,我是真的想要一支發簪。”她卻執拗地這麼說著,盈盈笑了起來,“這位鬆田大人還要為我去跑腿呢,您可不能處罰了他,讓妾身的期待落空了。”
岩勝:……
既然優這麼說了,那就算了吧。
說實話,她不喜歡優這樣的心軟與寬容。她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溫柔,這令繼國嚴勝有些不快。他希望她能對彆人更吝嗇、更小心眼一些,再將那些溫柔和特殊都留給自己這個丈夫。
不過,這僅僅是他心底一個渺小又可恥的想法罷了。
優是個高潔而無瑕之人,她注定不會將溫柔都聚集在自己一人身上。就算他自私地這麼想著,也無法扭改妻子生來柔善的性格。
繼國嚴勝歎了口氣,對鬆田說:“發簪打好以後,先拿來給我過目。這種東西到底有失身份;如果做的不好,不如毀掉。”
“是。”鬆田應下了。
被如此一打攪,岩勝也沒有了繼續商議事情的興趣。他站了起來,說:“今天就到這裡吧。”
在家臣們的低頭行禮之下,國守大人與妻子一同離開了。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從背影來瞧似乎格外相襯。岩勝
殿下身著麻葉家紋的羽織、下著藏青之袴的高大身形,似鬆竹一般予人安心而剛勁的感覺;北之殿夫人在他身旁時,便如停於枝頭的翠鳥,恰好依偎於他的枝葉之下。無論是誰來看,都會覺得這二位匹配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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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時光輕快而短暫,一眨眼,便到了冬季。
半年過去,岩勝為優所修築的、名為“小六條”的城郭,已經有了最初的雛形;坡原上的天守閣,已搭上了兩三層的瞭望台。第一場大雪初融後,岩勝便攜著優前往了小六條城,親眼看一看城池最初的模樣。
對於優而言,六歲之後,她便一直留在若州;雖然生活無憂,風雅悠閒,但她的天地僅限於繼國家中,再無法往外探索了。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每一天似乎都沒什麼不同的,相似的麵孔與花,相似的衣裝和仆從,還有同樣臥榻而眠的夫君,繼國岩勝。
時間雖在一天天地過去,可一切都像是凝結在沙漏之中的霜霧,緩慢又模糊,讓人分不清春秋歲月。
離開若州,前往小六條城的旅途,就像是催動了緩慢凝駐的時光逐漸開始流動,因此,她也很向往小六條城真的築成的那一天。
“如果以後我們有了女兒,此處也可傳給她做為封地。”這是岩勝在小六條的山丘高處時所說的。
因為小六條城動工不過半年,現在的城池僅有一片輪廓;入冬又下了一場厚雪,將山野覆為一片茫茫的白。二人在山頂向下眺望時,隻能瞧見稀稀疏疏的雪色,將搭建了一半的房屋殿宇都染為了銀霜之色。
優眺望著山城中的雪景,笑道:“冬天的時候,若能和家人在此地賞雪,一定是件極為風雅之事吧。”
他們在小六條城停留了兩日,便踏上了回若州的旅程。隻可惜回程的時候,天又下起了大雪,厚雪積壓,將山路都封堵住了,繼國家的儀仗不得不停下了腳程,在山腰之處安營。
這座山裡有兩三座樵夫休息所用的木屋,此時恰好成了女眷們躲避風雪的庇護所。優攜著兩名女房與自幼養育她長大的奶娘在木屋中鋪開布綢,生起篝火,圍坐在一團取暖。
木屋之外,細雪在純黑友禪緞一般的夜幕裡無聲飄落,並無減緩的趨勢;偶爾打開窗,寒風便夾帶著白色的雪點呼嘯著灌入,吹的人直打哆嗦。想來半夜之後,這山路上的雪隻會越來越厚,愈發難以行走。
木屋之內,篝火發出劈啪的輕響。女房們跪坐著,一副惆悵的樣子:“岩勝殿下也去探路了,不知這雪什麼時候會停呢?”
“這樣耽誤行程,料想回到若州時,一定已是半夜了。”
女房們議論紛紛,而她們的女主人則始終安靜嫻雅地坐著,未曾參與憂慮的談話之中。她儀態端莊,鬆梅紋的厚錦打褂順服地於腳邊鋪散而開,如一片拖曳的金魚之尾。
這樣的優,就像是悄然盛放的曇花似的,即使是落在這般狼狽的境地,也會舒展著高潔而純質的潔白花瓣,叫人不敢輕視了。每當
女房們望見優平靜柔和的神色時,便會倍感安心,忘記了風雪長夜的困擾了。
“算了,反正明天,雪一定會停吧。”
“我們遲早會回到若州的。連夫人都不曾著急呢!”
不知過了多久,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騷亂之聲。盔甲摩擦、刀劍出鞘的銳響,夾雜著武士們吚嗚作勢的咆哮,在雪夜之中格外刺耳。
奶娘露出疑惑的神色,詢問道:“外麵是發生了什麼?莫非是有不長眼的野武士,竟敢對打著繼國一族旗幟的儀仗出手嗎?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女官們也倍感不可思議。畢竟有著繼國一族麻葉鷹羽家紋的旗幟,便如一把名刀一般,在四境有著強大的威懾力;一般的武士們,隻敢對著這旗幟遙遙行禮,更無從談冒犯的進攻之舉。
過了許久,外頭的砍殺之聲還未停歇,優蹙眉,對奶娘說:“阿崎,去看一看外麵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