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貴熟門熟路,悄摸來到孫家後院,屋裡果然沒有大人,隻有孫留根和他的小妹子兩個在院子裡玩泥,拖油瓶卻不在一起。
曹富貴眉頭一皺,有些奇怪,拖油瓶這五六歲大的年紀,又瘦又小也乾不了什麼重活,難道上山砍柴草去了?總不會真是讓孫光宗給打得半死了吧?
悄悄踮腳往幾間泥磚茅草頂的屋裡頭張望,一片黑洞洞的根本看不清,孫家精窮,在隊裡都排得上赤貧的前幾號,這種泥坯夾稻草砌的屋牆,底下亂石砌起打底,根本不能裝大幅窗子,白日裡不點燈都是一片昏黑。
人要是在屋裡,依著孫家那個姚婆子的刻薄操行,肯定不會讓他住正屋,他家就這麼幾間屋,那就隻會在灶間、柴房……
曹富貴心一悸,突然想起了夢裡的那個柴屋,血漬斑斑的木柴棍,地上拖行的血痕……
不,不會吧?心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焦躁和惶恐,要真是因為自己搶個扳指害了這孩子一條命,他可擔不起。
呸呸!天知道鬨了自己一宿的,是什麼亂七八糟“鬼”的夢。他這是被夢給嚇迷糊了,哪有彆人的遭遇會出現在自己夢裡的道理?
心裡轉過幾個念頭,到底還是不放心,曹富貴躲著孫留根那瘟孩子,又躡手躡腳翻進了孫家的院子,悄悄沿著牆根摸到了邊上幾間破屋的牆根下。
灶間亂糟糟,一捆散開的柴草堆在一角,灶頭燒得發黑,糊的黃爛泥掉了幾塊,灶上沒鐵鍋,一隻燒得烏漆抹黑還豁了個大口子的陶罐架在上頭。灶間地麵淨是草屑泥灰,肮臟不堪,小小一間屋子,根本沒人。隔壁是一間柴屋和灶間連通,兩間屋中間有一個門洞,幾根粗大的木柴擋著門洞,看不清裡頭。
曹富貴朝著裡頭張望兩眼,也不為難自己的眼睛了,轉身繞到柴屋門外,那裡有一扇破板門,門緊閉著,獨眼門環上頭擰了根粗藤把門從外邊鎖住了。孫家窮得要光腚,這個麼破柴屋能藏什麼寶貝?就算有賊都懶得去偷,這麼個鎖門法怕是防著裡頭的人給跑了。
曹富貴左右瞟幾眼,又趴在門板上聽聽,沒聽著什麼大動靜,倒像是隱隱有拉風箱似的喘聲。
拖油瓶多半是在裡頭關著了。
他根本沒想什麼進還是不進的問題,手下輕輕擰兩下,就把那藤條給擰開了,人命關天啊!為了弄明白為啥自己噩夢連連,要是撬石隊長家的屋管用,他都能給撬了,何況孫家這根本不算鎖的鎖。
屋裡細柴堆了小半間,屋角的柴草淩亂地鋪散著,上頭趴伏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曹富貴躡手躡腳走上前,嫌棄地看了一眼這大黃都不屑住的窩棚,扳著那人瘦弱得仿佛隻剩皮包骨的肩頭,輕輕把人轉過麵來。
“我艸!打得有點狠啊!”被這孩子淒慘的模樣嚇了一跳,驚呼脫口而出,他趕緊閉嘴。
拖油瓶鼻青臉腫,臉頰通紅,倒讓他原本瘦得顴骨高突的臉蛋顯得“胖”了半圈,他雙目緊閉,鼻子下方和半張臉上都是已經凝固的血漬斑斑。孩子身上套了件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襖,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板硬油黑的麵子破洞無數,露出幾縷黑黃的陳年舊絮。手腳從短小的破襖破褲裡伸出來,像是幾根發黑的蘆柴棒,瘦得嚇人。
曹富貴看得眉頭緊鎖,伸手在拖油瓶鼻子底下試了試,一股火熱的氣息重重喘著,這是打得狠了傷口外感,燒糊塗了——他混的那幫兄弟,三天兩頭有打架受傷的,這種樣子見多了。曹家也是貧農,可他自小被阿奶護著寵著,從來沒挨過狠揍,最多也不過調皮搗蛋糟蹋了物事,讓阿奶鞋底子抽幾下屁股,哪裡見過被揍成這慘樣的。
曹富貴咽了口唾沫,一時也有些麻爪,燒成這樣,都不知道會不會燒傻,還怎麼問那扳指的來曆?
“其嬤嬤個腿!”
曹富貴恨恨罵了聲,孫光宗那小子實在不是個東西,這麼小的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至於他自己當日為了搶個扳指把人孩子踹一邊的事,這種和孩子打打鬨鬨的事能算是事嗎?
村裡人管教孩子打上幾頓是常事,千百年來都講究棍棒底下出孝子,人家阿爹打兒子,哪怕隻是個後爹,旁人也管不到,隻要兒子沒被打死,就是嚴殺頭肯來管,也不過勸幾句,回頭倒是讓小孩招他爹揍得更狠。村裡也有後娘打前頭生的孩子,有些善心的看不過去,多勸幾句,後娘喊一句話就把人說癟了——儂介好良心,領回去養啊!
這年景,再好的良心,自家屋裡頭幾張嘴都糊不了,哪裡還有餘糧喂彆人家的孩子。
曹富貴眉頭緊鎖,一時也沒辦法,搖搖頭,悄無聲息地退出柴屋,離了孫家。人是走了,不知怎地,腦海裡總是泛起那個拖油瓶半死不活的樣子。
“呸!算阿爺上輩子欠你的。”
他暗罵一聲,琢磨著去哪裡弄點傷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自己的噩夢估摸著還要靠這倒黴孩子找線索解決呢!
心思落定,曹富貴頓時神清氣爽,自覺德行高深,以德報怨,很是有一番救世濟人的高人胸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