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捌
漠北之苦寒,實不遜於南疆。
自馬蹄踏足草原以來, 曾九極目所望儘是莽莽高地, 青草綿延、戈壁斑駁, 直如大海一般壯闊無儘, 瞧也瞧不見儘頭, 也讓人全然尋不到方向。
草原上生活著遊牧蠻人, 千百年來逐水草遷徙而居,縱馬北地, 能不能尋到人問路全要憑運氣。她在草原上逡巡奔波, 待到十月草枯雪飛之際, 終於靠一口蹩腳蒙古語問到了王罕部的蹤跡, 聽說離此地不遠,便催馬又往東方去尋。
如王罕這般的大部落汗王,手下騎兵牧民多至十數萬人,草原上彆無遮擋之物, 隻怕十數裡外就能瞧見連綿成片的氈包, 絕不可能擦肩錯過。
這一日夜晴星朗,曾九忽而望見遠處天際染有一小片彤彤火光,縱馬前望, 隻見一道粼粼夜河之畔,正駐紮有一片部落, 數不儘的火把湧動不停, 將氈包、馬匹乃至於往來巡守的兵士照得清晰可見。曾九精神一振, 一夾馬腹趕上前去, 剛小跑了一陣兒,卻又發覺這片部落若說是王罕部,未免規模有些嫌小。粗粗一數,營帳不過也就數十個左右。她正自沉吟,外圍守兵已然察覺,營地中登時有幾騎蒙古兵催馬夾圍而來,舉著火把弓箭大聲喝問了幾句。
這般嚴密警戒,又絕非是小股牧民聚居之處了。
曾九見狀,輕輕一勒韁繩停在原地,安靜地等著那幾個蒙古人包圍過來。一陣夜風夾雜冰雪寒氣獵獵襲來,將她帷帽上的長紗吹得纏綿飛舞不休。眾騎兵趕到近前一瞧,見來人竟是一位身披狐毛鬥篷、頭戴輕紗帷帽的女子,不由齊齊一怔。火光搖曳間,為首一個十夫長仔細打量她衣著裝扮,卻見鬥篷邊領上的狐毛雪白無瑕,上好的淡紫綢緞熠熠生輝,更彆提花鳥繡紋,無不栩栩如生,心中便有些拿捏不定。
蒙古人雖然矯健勇猛,但到底仍是遊牧為生,不比漢人那般安定富足。單說曾九這一件鬥篷,在草原各部中,恐怕隻有汗王子女才配擁有穿戴。十夫長瞧見她一個女子蒙夜孤身來此,穿戴又十分不凡,實在不像歹徒敵人,便放緩口氣問道:“你是甚麼人?來這裡乾甚麼?”
曾九仔細分辨了他口中喊話,聽懂意思後,用夾生蒙古話回道:“你們是克烈部的人麼?”
王罕正是克烈部的汗王。那十夫長聽她口音,仿佛不像個蒙古人,但聲音軟膩嬌柔,令人骨酥身軟,實在是平生也未聽過的動人,不由自主便答她道:“是啊。你不是蒙古人罷?”
曾九微微一笑,眾人未見到她模樣,卻自她聲音中聽出輕盈柔美的笑意來:“六王爺還在不在?”不待眾人警覺,她忽而抬起手,將發間帷帽輕輕摘下。
星光朦朧映亮了曾九的麵容,她將雪白腮頰上的漆黑發綹兒一挽,以蒙古語緩緩嫣然道:“我從中都來,我找六王爺。”
卻說此時營地深處,一座寬敞豪華的大帳之中,完顏洪烈正與王罕之子桑昆、紮達蘭部首領紮木合密謀殺害鐵木真及吞並其部落。完顏洪烈此番秘密前來蒙古,一是為了借兵攻打大宋,二是為了瓦解分化蒙古諸部,為防走漏消息,才特地與桑昆等遠離部落,在此商議大事。
幾人約定好怎樣分割鐵木真的兵甲牛馬,誌得意滿之際,不由齊齊大笑,卻不知帳幕之外正伏著一個人,將他們的計策聽得一清二楚。這人不是彆個,正是自小在鐵木真部長大的郭靖。
他聽到這裡,不免又驚又怒,正自全神貫注,冷不防身後有人拍了他一下。回頭一瞧,見正是攜他同來的道長,那道人正要托他肋下運輕功遁去,卻聽重重營帳自外而內忽起騷動。
二人不知何故,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便伏低身子等了片刻。
那道人適才偷聽到梅超風正在四處尋江南七俠的下落,心中正自焦急,忽聽緩緩馬蹄聲中,幾個蒙古兵正擁簇著一匹青驄馬徐徐而來。他一眼望向馬上人,心中轟然一驚,失聲道:“怎地是她!”
而郭靖心中憂急,本自偷偷掀開帳幕探聽桑昆等人說話,忽覺道人按在自己肘上的手猛地一緊,不明所以之下,便又回頭一望。這一望之下,乍見杏黃大帳外不遠,正有一個少女回身下馬。
郭靖先瞧見了那少女背影。隻見她身披淡紫色鬥篷,領口雪白狐毛下,漆黑秀發如緞子般美麗,下馬之際鬥篷微微拂開,露出一抹纖柔身段,真說不出的婀娜萬種。他自小在蒙古長大,所見過最可愛的女孩便是鐵木真的小女兒華箏,但卻從未真留意過她生得到底美是不美。如今一見這紫衣少女的背影,卻不由自主驀然一呆,心中暗暗想道:“這女孩兒生得好美。”正這般想,那少女踩蹬下馬,翩然回過身來。
左右火把熊熊燃燒,雪地潔白閃爍,映亮了那少女臉容。刹那間,仿佛這雪漠寒風都消失不見,火光照出得是輝煌仙宮,那少女正是踩著雲霓的神女。
郭靖兩眼望住那少女,一時間看得呆住了,連適才想了甚麼都全然不再記得。他正渾渾噩噩間,身旁的中年道人卻回過神來,心道:“這女孩才十幾歲年紀,那麼絕不是她了。快二十年了,難道曾姑娘有了女兒?這女孩來這裡做甚麼?”
若曾九瞧見這道人麵目,必能看出這正是一位故人。二十年前終南山上,正是這位丹陽子馬玨馬道長坐鎮重陽宮,親自接待了她。此時人馬聲交雜,郭靖與馬玨著意趴伏在陰影中,她便也沒有察覺。
此時眼前杏黃帳中有人驚覺聲響,帳簾一掀,走出一個身披甲胄的金兵。那金兵甫與曾九照了個麵,便也是一呆。將曾九領進來的十夫長見狀,道:“這個女孩求見六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