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分歧和衝突乃至最終形成紛爭的,從來不是道,而是人自己。”
“是人自己先存了爭鬥的私心,然後才會讓他們走的道發生碰撞。”
不得不說,聽到那意氣風發、篤定誌誠的青年郎君這番見解,他是震撼的,然而……
他終究不是孟顯郎君。
他是他自己。
哪怕他羨慕孟顯郎君的兄弟手足,羨慕他們之間的情分,他也仍舊做不到在自己道途麵前為了另一人退讓。
那師弟眨了眨眼睛,低聲道:“道途之爭,本就不能讓,也絕對不能讓,無論……”
那阻攔在前方的到底是誰。
在這件事情上,做師兄的哪怕還沒有見過被自家師弟甚為推崇的孟顯郎君,這會兒卻也是同自家師弟一樣的心態。
他半抬起頭,望入那廣袤高遠所在的冥冥之地,看見那無時無刻不在碰撞、不在演變萬千浮塵的命運長河,也道:“我也已經準備好了。”
恰在此時,一片天光破開重雲,照耀著那被安置在洞府外頭的石晷,投下一縷暗影重疊於石晷的刻度處。
卻是午時到了。
於是,還沒等望著命運長河的兩位道門大修士收回目光,就讓這兩人在那命運場合的暗影處捕捉到了一種奇異的波動。
不是早先那引起師兄側目、莫名記掛心頭的奇詭天機波動,而是另一種天機變化。
切切實實掌握著某份權柄的某一個人,真正著手開始推動什麼時候所引發的天機變化。
它真實,它堅定。
師兄弟兩人目光齊齊聚焦,尋著那一縷天機變動的跟腳就直接找了過去。
“咦?”那師兄發出一聲單音,道,“竟然是真的開始了?”
做師弟的也同樣沒控製住。
“看這重天機的變化,竟是他們司馬家那司馬懿出手了?”
事實上,不獨獨是這一對師兄弟,這天地各處,陰世、陽世兩方天地中,都有道道目光望入陰世天地之中,落向九州界域帝都洛陽的中心位置。
那裡也不是彆的什麼地方,正是陰世天地中帝都洛陽的峻陽宮界域,晉武帝司馬簷所居住的殿宇群落。
而這一片原本應該安靜地殿宇群落最中央所在,晉武帝司馬簷的內室位置,此刻卻正有一道虛影憑空而立,近乎俯視一樣看著盤坐在蒲團裡的晉武帝司馬簷。
晉武帝司馬簷此時正雙目自然閉合,周身氣機平緩中裹夾著激越,隱隱間透露出幾分突破的銳氣。
為了能夠堵住天下間的悠悠眾口,晉武帝司馬簷這一回做得特彆認真,說是要閉關突破就是要閉關突破,任是誰來看都不能多指責些什麼。
然而司馬懿也隻掃了內室中閉目靜坐的司馬簷一眼,便從袖袋裡摸出一根長·鞭來。
這根長·鞭形製古拙,並無太多紋飾,但長·鞭上的繩線相互交織之下,卻也憑借長·鞭上的一個個接點交彙,形成繁複卻強大的符文。
但凡是能在這些帝皇身邊伺候的,該是都不會錯認這跟長·鞭的麵目。
它不是旁的,正是用來提醒過道行人避讓、見禮的靜鞭。
都不知道司馬懿到底是在哪個宮人手裡掏過來的這玩意兒。
不過那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問題,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司馬懿凝望著被層層陣禁保護在正中央的晉武帝司馬簷,忽然手臂用力一甩,靜鞭直接敲擊在虛空之中。
虛空中蕩起一片片肉眼可見的、層疊變幻近乎詭譎班瑰麗的漣漪。
漣漪一路掠過重重封鎖的陣禁,卻不驚動它們,直接牽引晉武帝司馬簷的一點心神。
捕捉到心神間的那一點觸動,都不需要睜開眼睛去細看外間的情況,晉武帝司馬簷也已經心有所感。
他不能再待在這靜室裡了。
再要在這裡待著裝死,他或許不至於魂消魄散、灰飛煙滅,但也一定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睜開眼睛的晉武帝司馬簷看見手持靜鞭顯然不想要再甩第二記的司馬懿,嚇了一跳,連忙從蒲團上站起,束手彎腰站立。
“祖父。”晉武帝司馬簷低聲問安。
司馬懿施施然伸手將靜鞭從手柄捋到長鞭末梢,低頭不看他,隻問:“如今已經是午時了。”
晉武帝司馬簷緊抿著唇站立在原地,半餉沒有答話。
司馬懿顯然不在意他這個孫子的態度,他問:“這會兒,似是午時了吧。你在這兒坐著,是已經從金鑾殿那邊回來了嗎?”
晉武帝司馬簷還是倔強地沒有應聲。
司馬懿也似乎完全沒想過要他的答案。
他再深深看了晉武帝司馬簷一眼,問:“不對啊,那些參加大朝會的朝官不是還在金鑾殿處坐著,怎地隻你一個還滯留在外?”
必須儘快做出應對,否則……他會死得很慘。
“孫兒今日忽然心有所感,修為似乎將有所突破,便沒有及時前往金鑾殿參加大朝會。”晉武帝司馬簷簡單回答道。
那司馬懿聽得理由,也不駁斥喝罵,隻又問晉武帝司馬簷:“哦,原是這樣。那你可曾有遣人知會過滿朝文武了?”
晉武帝司馬簷仿佛被人從迷霧中直接拉出一樣,他麵上做恍然大悟模樣,遙遙對著司馬懿恭順道歉。
“我忘了。”
如果這一句毫無誠意的簡單話語也算是道歉的話。
司馬懿麵上神色不動,答道:“忘了啊?那你現在記起來了嗎?”
晉武帝司馬簷沒有回答。
司馬懿就將手中的靜鞭又抬高了幾寸,還問他道:“倘若你還是記不起來的話,那你必定是需要我幫著搭把手了……”
晉武帝司馬簷的目光在那根靜鞭上停留了片刻,隨後目光深處掀起微瀾,似乎在猶豫著些什麼。但如果撇開那層表麵維係著的平和,再在那微瀾中仔細尋找,那必定會有人不曾錯過他平和情緒間糾纏著的蠢蠢欲動。
但在晉武帝司馬簷再抬起眼瞼定睛去看前方司馬懿的時候,他忽然又笑了笑,搖頭道:“不必勞煩祖父,孫兒自己來就行。”
司馬懿微微頜首,又問道:“所以,你現在記起來了嗎?”
晉武帝司馬簷一點也不見尷尬,回答道:“孫兒記起來了。”
“很好。”司馬懿點了點頭,手上的靜鞭往下低了低,“雖然都這個時候了,但既然滿朝文武都還在等你,那你就快趕過去吧。好好跟人說清楚,莫要讓臣屬生出什麼芥蒂來。”
司馬懿就像是一個真正慈愛的老祖父那樣殷殷切切地教導著自己的愛孫。
“作為帝皇,讓滿朝文武都生出怨望來可不是什麼好事。”
晉武帝司馬簷很明顯不是太讚成司馬懿的話。
他道:“孫兒倒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我可是帝皇,手中握有大軍,滿朝文武翻不出來什麼風浪來的。”
司馬懿失笑搖頭,手中的靜鞭隱約又往上提了提:“那可不一定……”
晉武帝司馬簷不做聲了。
司馬懿似乎同時捕捉到了他的不甘和堅持,他也不再多說什麼,隻深深看得晉武帝司馬簷一眼,自顧自轉身往外走。
一麵走,他還一麵低頭順著靜鞭的脈絡捋順編身處的細毛。但即便是曾經被這樣仔細、珍惜地對待過,到司馬懿邁步走過門檻的那一頃刻間,卻還是有手臂隨意往外一甩。
靜鞭破空而去,過不得多時,那靜鞭已經不知道被扔到什麼地方去了,連根靜鞭散落的毛線也都找不到。
晉武帝司馬簷收回尋找的目光,麵無表情地跟在司馬懿的後頭離開這一處靜室。
許是兩人間的動靜鬨得大了些,晉武帝司馬簷才剛走出沒多遠,就看見了立在道路側旁的皇後楊氏。
“怎麼了?”皇後楊氏一麵悄聲詢問,一麵故作平靜地觀賞著這庭院內裡的花木。
晉武帝司馬避開了大多數問題,隻回答道:“放心,沒有很生氣,隻是來警告朕的罷了。”
皇後楊氏卻不是很樂觀。
“希望如此吧……你怎麼做?”
晉武帝司馬簷搖了搖頭:“暫且還不太能確定那個,待朕先去見一見我的滿朝文武,此後再說。”
皇後楊氏果真就不再問了。
她停下腳步,穩穩站定身體,如鬆似柏般站立。
晉武帝司馬簷一時停住腳步,但也隻是一時,下一瞬晉武帝司馬簷就回轉半個身體,沉默看著她。
皇後楊氏斂袖屈身而拜。
這一禮無聲而簡單,卻極其的熟悉。那是晉武帝司馬簷在陽世天地時候每一次四下率兵出戰,皇後楊氏的送彆禮。
祝君順利,願君凱旋。
晉武帝司馬簷再深深看了皇後楊氏一眼,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前走。
有太監、侍衛過來,團團拱衛在晉武帝司馬簷左右,簇擁著他往帝都洛陽的金鑾殿去。
明明這人頭戴垂珠冠冕、一身繡九龍盤護龍袍,左右立有宮人內侍,可他這會兒大踏步從外間走進來,乍一看卻早年間那個少年將軍的滿身英豪氣。
孟彰當時就麵對著金鑾殿的大門而坐,是以當晉武帝司馬簷從外頭急急走入、大踏步邁過門檻時候,殿中所有人裡,還是他第一個發現了晉武帝司馬簷的到來。
他還以為是什麼將軍人物……
這樣的一個念頭才剛剛從心底處成形,孟彰便當即驚醒,自己看著它成形、崩毀然後消散。
他若真的這樣妄自尊大,那麼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敗亡,身上所有的東西儘數被抹去,被利用得怕是後連死都不能死乾脆一一點。
先人可已經不止一次給予他們嘗試了——不能以貌取人。
又定睛打量過晉武帝司馬簷半餉後,孟彰往側旁看過去,便對上了鬱壘、神荼兩位門神的目光。
兩位門神笑看著他,提點他道:“阿彰,莫要看司馬簷這幅模樣,他可不完全是個莽夫,算計、籌謀、布局的手段,他也很了得的,你莫要被他此刻的麵相給蒙騙了。”
“是的,這人很難纏,稍有輕視就會落入他的謀算中去。而且你莫看他這武將的樣子,但他真不是真正的武將,這番模樣隻是他演練法門的一部分所得,而且這法門還有一項要注意警惕的。”
“是什麼?”孟彰配合著兩位門神的動作,主動詢問道。
鬱壘笑了一下,回答他:“它能模糊人的認知和評價。”
神荼給鬱壘做補充:“也就是說,你現在所看見的這個人、你所捕捉所感受到的晉武帝司馬簷的形象,未必就真是他的模樣。”
孟彰聽完兩位門神的講解,細細思量過一遍,又問:“這種效果,是不是跟幻道有些相類?”
鬱壘先回答他道:“是有些相似,但本質和具體的修持跟幻道沒什麼關係。”
孟彰皺了皺眉,但仍然是很快理解了鬱壘、神荼兩位門神的意思。
人,或者說,所有的生靈,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來描摹萬象天地的呢?
信息。
生靈的感官捕捉到各處輻射的信息碎片,這些信息碎片經過生靈的大腦或者說靈魂整理、歸納、分彆,最後用這些彙總的信息在自己的心靈世界中構建一個認知世界。
這也是生靈認識世界、認識生命的大體理論。
似晉武帝司馬簷所修持的這個法門,它涉及到的介質應該就是信息。
通過修改、扭曲自身流散在天地間的信息,最終扭曲旁人對自己的觀察和認知。
孟彰一麵想著,一麵將自己的思緒用更為契合這方天地的認知跟兩位門神說道出來。
兩位門神初初還聽得有些迷糊,但過不得多時,祂們就徹底理解了孟彰的意思。
“比我們方才的形容還要更形象些……”鬱壘判斷道。
神荼也道:“阿彰你如此留心這道法門,可是有想要修持它?”
孟彰搖頭:“倒不是,我隻是想著,或許這樣的理論也可以化用在我自己的夢道修行之中。”
鬱壘和神荼近乎呢喃也似地重複道:“將這樣的理論化用到自己的修行之中?”
孟彰很認真地點頭:“不錯,我覺得它們之間大概是相同的。”
兩位門神對視得一眼,也沒攔著:“那你慢慢探究、慢慢嘗試,但有一點,不能急了。一旦操之過急,阿彰,你的夢道修行可能就不知歪曲到什麼地方去了。”
孟彰鄭重點頭:“兩位兄長放心,我一定謹記。”
孟彰和鬱壘、神荼三人坐在金鑾殿玉階之上,時而低聲交流幾句,時而掃一眼金鑾殿中的好戲,感覺很是輕鬆奇妙。
但金鑾殿上的其他人,特彆是晉武帝司馬簷,到兩位門神提醒過孟彰以後,他都還沒有穿過金鑾殿的中道呢!
無他,隻因在金鑾殿上閉目靜坐足有三個時辰的滿朝文武這一次居然沒有收攏自己周身的氣機,而是放任它們擴散蔓延,將金鑾殿上的這一片空間徹底充塞。
晉武帝司馬簷雖然實力很不錯,也有謀算與手段,但就如今這種情況……
隻憑晉武帝司馬簷自己,想要穿過中道走上玉階,甚至坐上龍椅,不花費兩三個時辰怕是都不用想了。
這就是滿朝文武對晉武帝司馬簷的抗議,也是他們的反擊。
晉武帝司馬簷此刻就站在門檻前方,垂珠冕旒在他眼前輕輕蕩開,落下些陰影正正填在黑色的眼睛裡。
沒有人能夠看清這一刻晉武帝司馬簷的眼底到底都流轉著什麼樣的情緒,包括兩位門神,也包括孟彰。
凝望著孤身一人同滿朝文武氣勢相拚的晉武帝司馬簷,孟彰也不由得對側旁兩位門神歎道:“旁的不提,隻這份驕傲,就很不錯。”
兩位門神聽著孟彰這話,按耐了又按耐,實在是按耐不住笑出聲來。
“阿彰,你不覺得,你用這樣的語氣點評他,有點好笑麼?”
“噗,就是說啊,這語氣,分明就是大人評論小孩兒家家時候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