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哐當哐當砸在地上、牆上、甚至玻璃罩上,發出神經質的重複敲打聲,刺耳無比,兩個患者卻不亦樂乎。
一個人大力將球向地上砸去,球瞬間彈上天花板,震落在地,又上去,兩個患者怪叫著呼號著,發出意義不明的歡呼聲。
而在卡通軟墊上,兩個老年人用黑色寬帶綁在搖椅上,隻能小幅度的在搖椅上搖晃。
一個麵容黢黑的老頭露出三顆缺了的牙,陰森怪笑著:“嘿嘿……嘻嘻嘻……你又漏球了,你又漏球了!”
“漏球,漏球,傻逼!……嘻嘻嘻!”
旁邊老頭搖頭晃腦,口斜鼻歪,口水溜了滿脖子,發出毫無意義的“嗬”,“嗬”……
白靈嚇得“啊啊啊”的竄到李雪聞背後,李雪聞一個勁安慰他“不怕”,“出不來”,“這有什麼可怕的”,然而自己也麵色發白,腳步淩亂。
走在前麵的小何笑笑,很甜的笑容在昏暗走廊,明亮的玻璃照出光線下光怪陸離。
“不好意思哈,這路規劃不合理,我剛來醫院也嚇得好久不適應呢。”
第二個娛樂室關著燈,內裡大物件輪廓模糊;第三個娛樂室有醫生在彈鋼琴,很悠揚清淨的曲子,若非橫豎躺了一地或傻笑或嚎叫的患者的話。
最後第五個娛樂室不是透明的,麵積是之前的兩倍,虛掩著門,小何輕輕敲門:“徐主任。”
“進。”
卻見徐主任背著手背對他們,在他麵前,是鐵柵欄圍住的另一半大屋子,裡麵活動著很多人。
仔細看去,裡麵並排很多課桌,像學校裡那種。
患者們全是女性,有圍著桌子吃飯的,也有湊一團不知道乾啥的,甚至還有兩個麵對麵拉著手,像在過家家。
徐天逢轉過身:“不好意思啊,晚飯空走不開。封閉區的得在屋裡吃。”
他指指角落:“舒方玲在那。我把她喊出來?”
順著方向望去,在角落一池彩色泡沫球裡,舒方玲在裡麵呆滯的蹲坐著。
她被五顏六色的泡沫球淹沒了,隻剩脖子在外,不時雙手劃水一樣掙紮著,嘴裡仔細聽能聽到“啊……救我,救我……”的字樣。
李雪聞愣了:“早上見她時還算正常啊?”
徐天逢歎口氣:“她前兩日表現很好,通過審批去了外放區,誰料到吃了早飯沒看住就跑了。這不又受了刺激,情況更嚴重了。”
他沒具體點明的“刺激”,不外乎於對話時提出“再跟他們走一趟K128路”。
李雪聞用手機錄了一會兒舒方玲的反應,一群患者吃完飯,好奇的趴在鐵柵欄上圍觀陌生人,像動物園參觀猴子的遊客,明明都是成年人了,卻發出意味不明的“啊啊”聲,十分滲人。
“你之前說還有一個普通乘客被送來了?他在哪兒?”
徐天逢貌似早有預料他們要問,又叫來了整理玩具的小何:“你帶他們去齊主任那兒,說是我叫的。我這兒還得看一會兒,等會我去找你們。”
小何麻利的把箱子一放,甜甜的應了一聲。
幾人七拐八拐上了樓。
樓上裝潢明顯舊了,牆皮剝落出最內裡的磚瓦,樓道燈也不時閃一下,帶著飛蛾飛行軌跡都片段化了。
迫近二樓,在一樓下遠遠聽到的撞地聲和嬉笑聲清晰了起來。
小何解釋到,二樓是青少年區,動靜比較大,等會兒做好心理準備。
話音還沒落,樓梯口驟然飛出一個白色乒乓球,“咣啷啷”彈跳下樓,又爆發出一震快樂的歡呼聲,下了三人一跳。
小何甜美的麵容立刻就變了,雙目死瞪,嘴緊抿著,猙獰的麵容徒然老了要十歲。她一把從寬鬆的護士袍中抽出三十厘米長的電棍,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大聲怒吼:“死媽東西們玩你媽呢!都給我滾回去!草!”
白靈沒被乒乓球嚇到,倒被小護士突如其來的一嗓門嚇到不清,冷不丁抖一下:“媽耶,女孩子好恐怖鴨……”
謝一海深有同感啊:“小老弟你說的很對……”
大廳裡原來是一群從十三四到二十來歲都有的青少年團,病服和一樓藍灰相間不同,是白灰相間,遠遠望去白壓壓一片,十分刺眼。
被小何電棍警告後,這群青少年團又一股腦朝走廊另一邊跑過去了,像離開麥田的蝗蟲群,全都歡天喜地的。原來,一樓聽到的撞地聲,就是這群孩子大幅奔跑的跺地聲。
一個年輕的男醫生從拐角突然快步過來,清越的嗓子厲聲警告:“都給我乖乖的!今晚不想睡地板吧!”
他一轉頭瞥到小何和身後人,停頓腳步:“有事?”
小何說明來意,那人點頭:“沒問題,跟我來吧。”
他遞來一張名片,喚作齊寒亭,挺有文化的名字。他長得也秀氣白淨,帶點理工科嚴謹的書卷氣,像剛畢業的學生,讓人看了心生好感,或許是他這種職業所需要的。
齊寒亭說,晚飯空的青少年封閉區,有一個小時放風時間,剛才他上了個廁所,沒想到就這麼亂騰。
齊寒亭領著三人進了一片鐵柵欄圍的小單間,這兒明顯是老樓區,三層柵欄多少生鏽,在接觸不良的壓抑燈光下,儘頭一個小間亮著白熾燈。
那白熾燈在一片昏黃中格外刺眼,李雪聞皺眉:“您能說說他情況嗎?”
“懼黑、懼門、懼人,”齊寒亭表情平淡,“很標準的抑鬱症,加被害妄想、狂躁症。”
三人在一片光明前停下,隻見一個瘦弱的男孩,斜靠在3X3小單間唯一的單人床上假寐。他聽到了腳步聲,竟眼球瞪得突出,一躍而起:“彆上來,彆上來!”
被他突如其來的發作嚇了一跳,李雪聞後退一步:“上哪兒?”
男孩又笑了:“上車啊!彆上車了!要開了——咦嘻!”
隨後,李雪聞又試圖問了很多,比如在K128 上看到了什麼,可這男孩思緒混亂難以交流,翻來覆去都是什麼“彆上車”,“開車了”,這幾個詞,和舒方玲如出一轍,毫無有效信息。
但旁人聽來這是胡言亂語,經曆過奇異縫隙一遊的三人明白——這男孩,說不定也是從中死裡逃生的一員。
齊寒亭麵露些許不耐,頻頻看表,李雪聞和謝一海對視一眼,提出去辦公室聊,不知為何,大學生模樣的醫生隱約露出鬆口氣的表情。
白靈悄悄湊到李雪聞耳邊:“你們先去,我覺得他不對勁,我從這觀察一會兒。”
李雪聞微不可察的點頭,低聲道:“萬事小心,有不對勁趕緊下樓,在一樓等我們。”
白靈拍拍小胸膛:“交給我啦。”
白靈的直覺沒錯。
待齊寒亭和二兄弟背影消失在拐角的一瞬,瘋男孩嘴裡的嘟囔就停了。
他緩緩從癱瘓似的半躺直起身,把耳朵緊貼在牆上,貌似在聽腳步聲。
哇,這位兄弟是個新世紀複合型人才,會演戲,會口技,還會反偵查,很有前途啊!
白靈穿過防護柵欄,坐到瘋男孩身邊。他注意到,單人床的床單很新,洗的漿白的粗麻布,卻隱約有尖指甲刮起的劃痕。
男孩確定腳步聲消失不見了,隨即——
“你想問我什麼?”
誒?
白靈眨眨眼睛,不敢置信的指指自己:“問我?”
“不然呢?”男孩清秀麵龐笑了,和剛才猙獰流口水的模樣大相徑庭,“你自己留下來,難道不是要從我這挖東西?”
“啊,”白靈有點結巴,今天運氣該去買彩票的,竟然碰到兩個能不借助東西看到他的人,他整理措辭,“你裝瘋的啊?”
“是,還是不是?”男孩狡黠的勾起嘴角,“你信一個瘋子說自己在裝瘋嗎?”
白靈卡殼了:“這個……感覺你現在很正常。”
“‘正常’又是和什麼對比出來的呢?現在正常,就代表永久正常麼?”男孩反問,“我看得到你這一點正常嗎?”
白靈又卡殼了,老弟你竟然還是個哲學家:“你,你問這個肯定就不正常了,肉眼看鬼這天賦萬裡挑一吧。”
男孩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向後一仰,懶洋洋的靠到牆上:“……就是你們想知道的那樣,在公交車上……我遇到了奇異的場景。”
他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單間的白熾燈亮的讓人呆久了覺得眼暈,將他麵龐照的白亮光潔如鬼魅。
白靈莫名的打個寒戰,他不自在的從床上站起身,坐到十厘米之外的矮凳上。
矮凳用棉花包裹嚴禁,緊緊固定在地麵,地上一片臟水汙,有幾張衛生紙軟軟的堆在臟水裡,看著十分惡心。
男孩繼續說:“持著剪刀的紙人,循環同一站牌的公交,無邊際黑暗下的無人醫院,對嗎?”
一字不差。
白靈趕忙點頭:“你怎麼出來的啊?我是說,你既然全身而退,怎麼會進醫院呢?”
男孩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後,和彆人說這事兒,誰都不信我。我本想把這事一輩子咽在肚子裡,卻不料被精神病院找上前來,將我關了進去。”
“你是說,是醫院強行把你關進來的!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誰知道呢,”男孩苦笑的攤手,“或許,是我不小心觸及了什麼東西。”
男孩突然閉上了嘴,斜斜半躺下去,口歪眼斜的流起口水來。
白靈猝不及防的一轉頭,卻聽走廊遠處傳來高跟鞋搖曳生姿的“噠噠”聲,似有護士走近了。
“走吧,”男孩死瞪著魚肚翻白一樣的眼,從喉嚨深處吐出讓白靈毛骨悚然的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們全都看得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