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沒有那個命。
手機突然一聲振動,他本不想理,卻鬼使神差的隨手劃開屏幕。
陌生號碼。
【你那邊結束了嗎?小荷】
他煩躁的把煙踩滅,又反應過來她不在身邊避諱什麼,低聲咒罵一聲。他不想理她的,卻不知接下來做什麼,反手一個電話打過去。
那邊接的很快,想必沒想到他會打來,聲帶錯愕:“你這是結束了?”
“嗯。找我有事兒?”
“倒也沒,就是關心一下,”張以荷輕咳一聲,她似乎感冒了,嗓子有點啞,“你晚上有空嗎?”
李雪聞抬頭看看天色,又鬼使神差的“嗯”了一聲。
其實已經九點多了。
“你吃飯了嗎?”
“沒。”
“真巧,我也沒有,”張以荷輕快的笑笑,“你在哪啊?”
“我去找你。你還在柳山路是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雪聞掛了電話。他踢一腳煙頭,又幼稚的試圖用土把它埋起來,最後煩躁的撿起,扔進垃圾桶。
也好,吃點東西消磨一下時間。他麻木的點火,啟動,朝目的地前進。夜色下的燕京是雍容華貴,亦活潑生機的,可周街燈火繁華,無一入他眼。
小姑娘早已等候在街邊,裹著淺粉色的羊毛大衣,一頭直發簡單的紮了個馬尾。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化了妝,帶了耳釘,巧克力蛋糕後兩顆毛絨球,俏皮又可愛。
李雪聞恍惚的瞥了一眼她的耳釘,後者俏皮的笑笑:“好看嗎?”
“嗯。”他心不在焉的打火,“去哪兒?”
“不知道。”
車廂內靜了。
李雪聞也不知道去哪兒。他有選擇恐懼症,做決定的事向來交給謝一海來,他總能在萬千選擇中選到大家都愛吃的。
張以荷頓了頓:“我不太餓,要不,去你想吃的地兒吧。”
李雪聞也不是矯情人,張以荷說了,他便一聲不吭的啟動車子。
他情商不低,知道和女生吃飯,應該去西餐廳啊、私廚啊,再不濟吃個無功無過的火鍋,可他偏不想。
他在初冬徹骨的冷空氣裡捏著車鑰匙,突然好想回到過去。回到什麼都不知道,即使青春憂傷,仍能笑著鬨著橫豎過日子的時候。
如果這是任意門的鑰匙就好了。
他渾渾噩噩的開去了大排檔。
仿古大紅燈籠的街燈璀璨,一片飄搖的喜氣,人聲嘈雜,小吃香氣與聊天聲交織在一起。
張以荷沒抱怨什麼,反倒兩眼倒映著紅紅的燈火,驚奇不已:“哇哦,好香啊。”
李雪聞這才想到,大小姐怕是沒吃過這類貧民食物。他煩躁的撓撓頭:“你吃嗎?不然換個地兒?”
小姑娘沒說話,開門下了車。
她拎著偏長的風衣,直直衝進了那片熱鬨的現世。
她小心翼翼的繞開端著吃的聊天走路的人,雙眼全程盯著他們手中的端盤。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乾淨桌子,她急忙坐下,也不顧風衣差點垂落在地,朝停完車的李雪聞奮力招手。
李雪聞心中湧起了一團莫名的火,在看到她一雙充盈著熱烈紅光的眼後,消了下去。
他們點了很多東西,燒烤、炸串,還有很多隻有小孩子才會吃的東西。李雪聞看著兩大端盤欲言又止,卻在張以荷亮晶晶的視線下繼續點餐。
初冬的風涼,可周圍是熱的,李雪聞空洞的胸膛重新傳來了心跳。
他拿來兩罐啤酒,示意張以荷挑選。
張以荷想了想,拿過了奶啤。她笨拙的“撬”開易拉罐,小口抿了一口——“好苦!”
李雪聞笑了,一口氣咕咚了半罐:“你不會沒喝過啤酒吧?”
“沒啊,”張以荷皺著一張小臉,“家裡人不讓我喝酒。這個明明叫奶啤,怎麼一點奶味都沒有啊……”
“喝不慣就彆喝了,很多人喝不慣這個味兒。”
“味道倒是還好,”張以荷扯出一個有些稚氣的笑,又抿了一口,“原來啤酒是這種味道啊。”
她砸吧砸吧嘴:“確實沒什麼好喝的嘛。怎麼那麼多人愛喝酒呢?”
是因世間失落人太多了吧。
若非生活太苦,又怎會有人愛喝這苦兮兮的東西呢?
李雪聞恍惚的在張以荷稚氣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自己。
他記得,幾年前第一次喝酒,是在李雪陵屍體被找到的那天。他也覺得啤酒苦,卻忍不住喝更多。
他垂眸:“是啊,我也不明白了。”
張以荷見他神情悵然,便轉移話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她咬下最後一塊烤板筋,嘴邊沾了紅油,輕輕用紙巾抿去。
“我其實今天找你,有點話想說。我哥他……醒了。”
李雪聞一怔:“醒了?恭喜。”
“沒什麼可恭喜的,”張以荷扯扯嘴角,眼睛望向遠方無星也無月的夜空,“腦癱,智商不足兩歲,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法交流。”
李雪聞明白了她未說出口的意思。他不知如何安慰,捏緊了空易拉罐:“起碼不是植物人了。”
“可是,為什麼就不能像原來一樣了呢?我好想他,想他和我一起出門逛街,想他問我很多幼稚的問題……”張以荷嗓子哽咽起來,“二哥和家人都特彆高興,我不知他們的快樂是真是假,我卻假笑也笑不出來。我想不明白,是我太貪心了嗎?”
李雪聞想了想,認真的對視女孩迷惘的眼:“不。人總是貪心的,這也是驅動人類尋求更高追求的源泉。但,並非所有的貪心都能成真罷了。”
女孩難耐的張了張口,最終苦笑了一下,奮力抹了一把眼睛。
她的妝有點花,眼周紅通通的,不好意思的避過頭,用卸妝棉索性把妝全擦了。
連天紅燈映在她麵頰上,絨毛細微可見。
“小孩子就彆學人化妝了,”李雪聞突然說,“你素顏更好看。”
孰料,張以荷噗嗤一聲笑了:“原來你也會直男性發言,還有,我都十九了,大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麼叫直男發言?我不過闡述事實。”
張以荷擺擺手:“原來你們天師還真沒空上網啊,直男發言就是指,嗯……”
她給李雪聞講不清楚,索性放棄掙紮。
李雪聞突然問:“去兜風嗎?”
燕京夜晚的高速仍喧囂熱鬨,甚至來往的大小車輛,要比白日還川流不息。李雪聞從小玩車,那時駕照查的還不嚴,十三四歲就開著他爸的車滿京城跑。他在張以荷驚悚的視線中接連超車,變道,拐上了人煙稀少的另一條國道。
他們終於把世俗拋在了腦後。
風聲穿透玻璃傳來,兩岸點點燈光化作光斑飛越,張以荷聽到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混在風裡,引擎聲裡。她看向李雪聞,他緊抿著唇,俊美無雙的白淨書生麵,此刻化去了白日戾氣,隻是個世間可憐人之一了。
就像她一樣。
她又忍不住想她的大哥。
想一家五口人團團圓圓的吃飯,想嚴肅刻板的爺爺看到正常的大孫子時笑的滿麵開花,這些生命中一瞬閃過的片花,終究無法重現了。
她不傻,能隱約感覺到,這兩年蘇醒的大哥並非原裝——可那又如何呢,隻要張辰君能如常人一樣和他們一齊生活就好了。
而不是四人沉默在餐桌,每日都因缺少的那個人氣壓低沉。
她不想回家去了。
李雪聞把車子停到了一條小道旁。
張以荷沒問為什麼,默默下了車。她把風衣扔在了車上,裹著抱枕毯下來。小道旁枯草已被清理過,大塊石子裸露在外,向深處走去,枯草越發高而蓬鬆,像大片黃色雲朵。
李雪聞隨便在一處草叢上躺了下來。他全身陷入了溫柔蓬鬆的草堆裡,雲朵包裹著他,這讓他有一點失重感。
張以荷把小毯子鋪在草叢上,也躺了下來。
他們就著陰蒙蒙的夜色,漫無目的的聊了許多事情,郊外的風緩緩的,二人疲累了一天,不知從誰開始,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張以荷聽到了哭聲。她茫然的睜開眼,身邊,李雪聞已旦淚流滿麵。
他喃喃著一些令人心碎的話,張以荷聽不太清楚,她也想哭了。她又強迫自己身陷進朦朧睡意中去。
李雪聞醒來時,滿麵冰涼。他費力的摸一把眼窩中的淚水,竟是渾身輕快了許多。
陰霾不知何時散了,星河與月重新輝映在天空。
他很想化作漫天繁星中的一顆,成為無憂無慮中的一員去。
於是他站起身,踉蹌的走向路邊歪歪扭扭停著的豐田霸道,從後備箱找出破魔柴刀。
他怔怔的撫摸著刀麵,說來也奇怪,白靈用其斬殺歸海靖後,他分明用清水擦洗過了,刀麵上卻隱約浮現金色的痕跡。他用手沾了一點輕嗅,質感像金箔,有魅惑人心的蓮花香氣襲來。
但這不重要了。
他抬刀,朝脖頸間揮去。
他聽到背後驚慌失措的呼喚,那喊聲撕心裂肺,他想,嗯,還有人能為我傷心,這感覺也挺不錯的。
他還想回頭安慰小姑娘不要害怕,可他的世界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