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母的手肘拐了陳父一下:“在什麼小廟,你看不出來他已經還俗了嗎。”
“對對對,還俗了。”陳父看了眼大兒子柔順濃密的頭發,“那你是後來被人收養了嗎,是在春桂哪戶人家?跟我們說說好嗎,我們都很想你。”
陳霧在自己的世界。
那個世界不知道有什麼吸引著他,吞噬了他,讓他對外界的聲音失去了感應。無論是友好的,還是惡意的,什麼樣的。
“上大學了吧,學的什麼專業啊,這時候還沒放寒假,你怎麼沒在學校,帶著個旅行包是要去做什麼。”陳父看著脾氣很好。他想到了什麼,狐疑地問太太,“春桂有大學嗎?”
陳母的心思都在小兒子身上,她輕晃身子哄著:“不知道。”
“小霧,你是在春桂上大學吧,都這麼大了,好好的,蠻好的。你過得好,我跟你媽媽就放心了。”陳父感歎了一聲,說,“對了,我們來這邊是為了找高人給你弟弟看病。”
他溫柔地摸了摸太太背著的小兒子頭發,對大兒子說,“這就是你弟弟。”
陳母緊張道:“彆動乖乖的圍巾,乖乖不能受寒。”
“沒動,裹著的。”陳父立刻檢查了一下,“你弟弟是我們走,”他倉促地改了說法,“你回小廟的第二年出生的。”
“說沒用的乾什麼。”陳母跟陳父耳語。
陳父的臉上一閃而過尷尬跟不認同,最終還是敗於現實:“小霧,是這樣的,你有沒有,有沒有錢可以借我們點。”
“不要你借很多,拿一些就可以了。”
“你把你的號碼告訴我,等你弟弟身體好起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你來,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以後隻要你想家了就可以回來,家裡的大門永遠對你打開。”
陳父認為自己已經到了低聲下氣的邊緣,很卑微了,然而大兒子的態度卻跟他想要的大相徑庭。
“怎麼不說話?是怪爸爸還是怨媽媽,你倒是說出來啊。”他焦躁得不知道該拿這個比過去更加陌生,對親情也更加稀薄的大兒子怎麼辦,要不去吃麥當勞?大兒子好像喜歡吃。不確定了,太久以前的事了。
“彆撿了!柿子值幾個錢,你丟不丟人!”陳母沒了耐心,腳伸過去。
陳父忙攔下太太,對她搖搖頭,他蹲下來,哆嗦著握住大兒子的胳膊,苦澀地說:“小霧,不到萬不得已,我跟你媽媽是不會對你開這個口的,我們真的有難處,你看看你弟弟,他才十多歲,瘦得小小一團,都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跑。”
“我們說這麼半天你弟弟都沒醒,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那麼小的孩子,總是受苦。”
“……”
“我們知道你還在上學,但爸爸看你穿的,你應該很節省,多少都可以拿出來點,或者你跟你養父母借。”
後半句才是關鍵。
大兒子養父母是他們的目標。
現在隻要是他們稍微認識的人,他們都會厚著臉皮去求幫助,能借一點是一點。
因此不期而遇的大兒子也不例外。
況且農村裡有的人,比城市裡的積蓄還多,都是省出來的。
陳母輕聲抽泣:“隻是借的而已,不是要,我們會還的,按照銀行的利息還,高一些也沒問題,這都是可以商量的。”
“小霧啊,你原先是出家人,你有菩薩心腸,可憐可憐你弟弟。”陳父抱住大兒子,痛苦地哽咽。
陳霧的手上跟指甲裡都是臟汙,他眼皮不抬,身上圍繞著難言的死寂。
“彆裝作跟沒聽到一樣!”
陳父被始終不理睬他的大兒子刺激到了,這等於是在無形的打他的臉,他大力捶打大兒子的胳膊跟肩膀發泄積累的壓力和陰暗,情緒失控,麵目可憎地當街咆哮。
一家都成了猴子。
陳霧把爛掉的柿子肉抓到袋子裡。
陳父一腳踩上去:“我們在跟你說話!你耳朵聾了是吧!”
“你對你親爸親媽甩臉色,你出息了,我們以前對不起你,我們不該丟下你,可是那不都過去了嗎,你揪著不放可以,你弟弟總沒錯吧,他是你親弟弟,你也不管不問是吧?我讓你不管不問!我讓你不管不問!”
早年躲債,後來為了小兒子的病四處奔波,還要安撫以淚洗麵的太太,陳父的精神早已衰弱,他失心瘋的去翻大兒子的旅行包。
陳母驚叫了聲,哭道:“老陳,快,快走,乖乖抽了!”
夫妻倆驚慌萬分地帶著小兒子走了。
滑稽的插曲。
以溫馨的關心做開頭,翻得亂七八糟的旅行包和踩得稀巴爛的柿子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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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暗淡,路上出現了燈火與往家回的上班族跟學生族。
路邊的碎爛柿子都清理掉了。
陳霧坐在公交站台,手上是唯一一個還能吃的柿子,他擦了擦,張嘴咬上去。
有公交來了,帶走一撥人,走了。
又有其他的公交在來的路上,又有一撥人在等。
陳霧吃掉破柿子,嘗了這年第一批長得好看的是怎樣的口感,他摘下眼鏡,用模糊的視力看模糊的人潮洶湧。
看著看著就發起了呆。
等他把手伸到兜裡摸衛生紙的時候,發現錢包沒了。
手機震了下,來的是分手信。
陳霧用右手刪掉信息,站台一側有人打電話,朋友間的笑鬨,嚷嚷著什麼拉黑絕交。
他按開手機,摸索著把“弟弟”拉黑了。
左胳膊無力地垂著,不是脫臼,隻是太疼了,鑽心的疼。
先前沒有知覺,這會兒劇痛難忍,整條手臂的每根骨頭都仿佛被敲斷了,碾碎了。
來了一班公交,大部分人都去排隊,後麵的人隱約聽到一聲自言自語,
“原來你喜歡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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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桂條件好的旅館屈指可數,也大同小異,而條件差的那是一堆,各有各的差勁。
一家旅館夾在兩個店麵中間,斜斜地掛了個牌子,上麵寫著“飛騰”二字。
從窄小的門進去,地麵都包漿了。
老板在追劇,敷衍地甩了一句:“三十一晚,押金一百,有空房,二樓三樓自己去看。”
陳霧在棉衣裡麵的夾層裡拿出一百跟身份證。
老板沒要身份證,收了一百就在本子上登記了一下,叫他去選房間,選好了下來拿鑰匙。
“隨便吧。”陳霧說。
老板丟了把鑰匙到櫃台上麵,視線繼續粘著電視機,爭分奪秒地追她的電視劇。
鑰匙上貼的房號是“304”,不太被房客喜歡的號碼。
陳霧拿了鑰匙放進兜裡,提著旅行包去了三樓。
電視放廣告,老板抓了把瓜子磕起來,她看了看樓梯方向,開始尋思剛才的房客長什麼樣。
一身棉布做的衣服,男的,叫陳什麼,頭發很黑,臉很白,年紀不大,戴眼鏡,鄉下來的,嗓子不知道怎麼啞成了那樣子,左手似乎不能用。
彆的就沒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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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桂,小旅館經常出事,但開旅館的隻多不少。因為沒攤到自己身上那就是沒事。
老板也是那麼想的。誰知她家還真就出了個狀況。
一對情侶跑來開房廝混,大半夜的吵上了,還動起了手,砸爛了房裡的東西,見了血。
那一層的房客都找老板投訴,老板挨個道歉。
老板敲那對情侶隔壁房間,她敲了好久門才打開。
裡麵一片漆黑。
年輕房客還是來時那身衣褲,頭發很亂,沒戴眼鏡,身上的味道不難聞:“是錢不夠了,要我續費嗎?”
“不是不是,還夠。”老板看他長長的睫毛在青黑的眼下扇動,後知後覺地問,“陳先生,你還想住啊?
陳霧回了房間,出來時給了兩張一百的。
老板歡歡喜喜地接過去:“我是想跟你說,你隔壁的兩個人鬨的動靜確實太大了,對不住啊。”
陳霧乾裂的嘴唇扯動:“是嗎,我沒有聽到。”
老板一肚子官方的說詞猝然卡住,那麼大動靜,怎麼會聽不到?她家的隔音效果可是零啊。
沒等她再說什麼,房門就已經在她眼前關上了。
“睡覺睡太死了?”
“怎麼小夥子的呼吸不太對,臉也很紅,發燒了吧。”
“要不等會兒給他煮碗稀飯。”
老板碎碎叨叨的下樓,被二樓忙完的丈夫聽到,冷不丁地說:“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看上個屁!跟咱兒子差不多大!”老板掐著丈夫走了。
稀飯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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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老板又在追劇,有人下樓了,她的餘光瞥了瞥,看清是誰以後,臉就轉了過去,“陳先生,你出來走走啊。”
“天氣不錯,走走也好。”
老板觀察年輕人,才洗過臉,劉海濕濕的,整個人比登記那天瘦了一大圈,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眼裡都是血絲。
普通的發燒能到這程度嗎?
老板心裡嘀咕著,估計是她的視線明顯了些,年輕人感應到了,回頭靜靜地看向她。
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天生含淚光,眼裡好似有個故事,很長,也很乏味,一點都不精彩的故事。
某一瞬間,她以為年輕人要找她說說話。
意識到他們不熟,就沒說了。
老板腳步匆匆地追著年輕人出去,看到他買了兩個包子,給了流浪狗一個,自己一個。
流浪狗幾下吃掉包子跟著他走了一會,
他把自己沒吃兩口的包子掰了一半,丟給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