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的臉漲得通紅。
周祈歪頭看看他:“主持可知道莊子裡王十二郎之妻商氏也是十五日失蹤的?”
主持神色再變:“商氏也失蹤了?莫不是——與定慧相約私奔了?這個孽障!”
旁邊一個中年和尚忙對周祈施禮道:“這定慧隻是在本寺掛單,其實算不得本寺弟子。貧僧等對他這好色的毛病也微有察覺,前陣子主持已經戒飭過他了,他說了必改,才容他接著在這裡住著。商氏從前雖常來本寺,但她如今有孕在身,鄉間習俗,有孕婦人不進寺廟,怕有衝撞,故而商氏已經許久不來了,她失蹤不失蹤的,貧僧等實在不知。”
周祈看這和尚,好口齒,這一推六二五的本事快趕上朝中某些官員了,“可王十二說貴寺僧人十五日晨間曾去其家送供果兒,其後商氏就出了門……”
中年和尚賠笑:“這附近幾個莊子,凡是來燒過香布過施的,寺裡都送供果兒。施主知道,不過是為了幾個壓籃錢……”
周祈懶得跟他掰扯,擺手道:“行了,把那送供果兒的叫來吧。”
陳小六隨著一個和尚去找那送供果的。
過不多時,帶過來一個十三四歲年紀、一副老實相的小和尚。周祈隻繃著臉略一嚇,他便都說了:“定慧師叔說讓我幫著捎個東西給王十二郎娘子,回來就給我三十錢。”小和尚後麵半句聲音極低,又偷眼看主持和那中年和尚。
主持還是那副晦氣樣子,中年和尚神色也沒什麼變化。
“捎的什麼東西?”周祈問。
“他在院中樹上拽了一片葉子,用指頭沾了唾沫在上麵寫了兩筆什麼。”
“寫的什麼?”陳小六問。
主持和中年和尚也都皺起眉頭,麵露不解之色。
“小僧也問過定慧師叔,師叔說,這是無色無相咒,等我長大一些,可以教我。”
陳小六偶爾隨著自家老大冒充假道士,墊桌子角的道典囫圇半片地念過兩本,道家的符勉強能說上幾個來,對佛家的咒卻是一無所知了。陳小六看向周祈。
掃一眼滿臉疑惑的主持和中年和尚,周祈嘴角兒帶上一絲笑意:“那定慧的屋子還請主持幫著封了。”
主持連忙答應著。
周祈領著陳小六出來。
看周祈神色淡然篤定,陳小六問:“老大,那咒是怎麼個意思?你還懂佛家的咒兒?”
周祈大模大樣地點頭。
陳小六對周祈的崇敬又漲了不少,彆看老大整日一副吊兒郎當相,總說自己不學無術,其實博學得很啊……
“老大,你真厲害!”陳小六真心實意地讚道。
周祈負著手,“嗯”一聲,領著他往寺後走去。
“老大,送那咒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咒意思是說——樹林子見。”
陳小六:“……”
周祈微側頭看他。
陳小六明白過來,一臉悲憤,又讓周老大蒙了!原來機關在那“樹葉”上。
周祈笑起來。
這淨明寺在莊子邊兒上,後麵就是大片的果樹林子。商氏進不得寺,這樹林子自然就是絕佳之所。
周祈領著陳小六在林子中細細查看。雖已中秋,林中草木依舊繁盛。進林子不久,周祈便停在一處,此處是桃園與杏園邊界,周圍六七尺,草有不少倒伏的。
“這是那定慧和尚和商娘子踩的?”陳小六問。
周祈蹲下,點頭又搖頭:“應該是他們留下的痕跡。這一片都是桃杏樹,該摘的早摘完了,莊裡人不會這會兒來乾活兒。草長得這般野,若是早些時候留下的印跡,也早該抹沒了。但這可不能算‘踩’——”
周祈指著兩墩倒伏格外厲害的草:“這草莖都蹍禿嚕皮了,又朝著一個方向倒……”
陳小六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周祈站起來,勒住他脖子。
陳小六用手去扒周祈胳膊,雙腳猛蹬:“哎——”
周祈鬆開他。
陳小六喘口氣,一臉的心有餘悸:“老大,你想滅口啊你!”
周祈指指他蹬的印子。
陳小六睜大眼睛,懂了。
“莫非定慧把商氏這樣勒死了?”
周祈點頭,看看周圍:“不無可能。”
“就說嘛,私奔哪有不帶錢財的?那商氏臨來見定慧還專門裝扮了,妝匣都沒扣好,可見對他有情,她又有了孩子,定是想與這和尚長長久久的。可定慧這般風流,哪願意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樹林子?兩人說岔了,這定慧便殺了商氏。既殺了人,他定是害怕的,便急急忙忙跑了。”
周祈看陳小六:“可以啊,小六。”
陳小六嘿嘿一笑:“不看是誰的兄弟嘛。”
謔!拍馬的本事也見長。周祈點頭,查看著草痕往林子深處走:“你說得有理,但若我是這定慧,還是得回去拿錢再跑,故而這事啊——還說不準。”
可逮著機會了,陳小六勸周祈:“老大,謝少卿對你這般好,你就定下來吧。一看謝少卿就是那等死心眼兒的正經人,你把人家吃乾淨了,過後兒又不給人個名分,關鍵你又還不撒手,總吊著人家,這未免也太——太渣了些。”
周祈抬起眼來:“六兒,你知道得太多了……就不怕我在這兒把你滅了口?”
陳小六頗識時務地閉上嘴,女魔王!壞人渣!還不興人說了……
周祈四處看看,剛才那處許是因為他們在那裡站的時間長,又有掙紮,所以看得清,隻是走過的話,這草痕實在不好辨認。
尋不到痕跡,周祈隻能往林子深處找找試試,又不免悻悻,吃乾淨,吃乾淨……我最多算舔了舔碗邊兒!味兒還沒嘗著呢。
又走了三十步遠,陳小六和枉擔了虛名的周魔王同時停住腳,前麵不遠處動過土!
長七八尺、寬三四尺的一片兒,土拍得平平整整的,這人甚至還用鍬在旁邊鏟了點草皮鋪在上麵。這若是下一場雨,草長起來,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周祈用手刨土,陳小六問:“我去寺裡借把鍬鏟來吧?”
“不用,土鬆。”
陳小六蹲下與她一塊刨。
屍體埋得不深,最先露出來的是頭,光頭,一張頗俊秀的臉,是定慧。
陳小六很是驚異,周祈卻沒什麼驚訝之色。
把屍體從土裡扒出來,周祈仔細驗看。這定慧和尚係被勒縊而死,但傷痕與常見的環形索溝不同,其頸前一道寬七八分、長三四寸的勒痕,外皮無出血之處,但摸一摸,喉頭軟骨已經折了,這凶器當是棍棒類。
陳小六亦湊過來細看:“棍棒?這是折了樹乾當凶器?”
周祈微皺眉搖搖頭:“不會是樹乾樹枝,樹皮粗糙,若是樹乾,皮膚會有擦破出血的地方。”
周祈又查屍身其他地方,其腋下及雙腳脖有抓握痕,其餘地方未見傷痕。周祈領著陳小六又在四周找了找,沒有旁的動土之處。
回頭看看林子外不很遠處屋宇台閣的簷角,周祈吩咐陳小六:“你去寺門外牽馬,悄悄回城找謝少卿,把此間事與他說,讓他帶吳仵作,再多帶幾個功夫好些的差捕來。讓他們莫進莊子,莫走大路,把馬藏好,直接從林子中過來這裡。”
陳小六領命而去。
怕有林子裡的獸類壞了定慧屍首,周祈又把他埋上,拍拍手上的土,在林中往西朝著那屋宇台閣走去。
走到臨近後門的地方,周祈看看門外的高台,又折回來,跳上樹,看著那掩埋屍體的黃土和草皮出神。
這裡離城不過六七裡路,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本就在城西北的開遠門邊上,故而謝庸等來得極快。
定慧的屍首再次被扒出來。
吳懷仁抹一把在林間走路走出來的汗,仔細驗看。他與周祈結論相同,這定慧是被人壓勒喉頭而死,凶器是棍棒。凶手有幫凶,兩人抬著移屍至此。又據其血墜和漸緩的屍僵推測,定慧大約死了兩晝夜了,那就是十五日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