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1 / 2)

卻說陸辭的突然上任, 雖打了州屬官們個措手不及,但在最初的愕然一過,也就冷靜下來了。

俗話說, 強龍不壓地頭蛇, 況且還是這麼個年紀輕輕的空降知州, 脾氣瞧著也是溫和的, 就更讓人難以生出敬畏之心了。

陸辭在將任務逐一發派下去後,就專心寫關於農業經營管理方麵的奏疏, 並未有他們所擔心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情況發生。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 崇文俊等實乾派官吏手裡有事做,倒是勤勤懇懇。

至於齊京一流,則漸漸放鬆了警惕,開始打起了小心思。

畢竟不論是官場還是戰場, 向來就沒有不欺生欺幼的潛規。

說難聽些,先帝尚且趁大遼處政局動蕩、對付那對孤兒寡母呢。

汾州這群老油條, 自然也想給這初來乍到的陸知州一個下馬威。

然而在齊京等人還沒盤算好, 如何讓這位好似醉心農務相關、而鮮少與人交際的陸知州吃個悶虧時……

已上遞完奏疏的陸辭,就已不慌不忙地調轉方向, 對準了獄訟之事。

他將當直司呈上的,自前任知州卸任後、就落下未判的數百份判決書都讀了一遍,便鎖定了負責檢定法律的司法參軍, 齊京此人。

這日,他大步流星地進了簽廳,手裡是一小摞已草擬好, 待他過目簽署的判決書:“司法參軍齊京何在?”

齊京麵無表情地上了前,微微拱手一禮,拖長了尾調道:“陸知州有何吩咐?”

然而接下來,自上任就一直以微笑示人,極為溫和的陸辭,所給出的回應,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吩咐?”陸辭略玩味地重複了他話末的詞,輕輕一笑,同時食指指節在那一小摞紙上清脆地叩了一叩,冷然譏道:“我可不敢吩咐你。”

知州忽然發難,還是拿的齊京開刀,這一下瞬間引來了簽廳裡其他剛剛豎著耳朵聽動靜的官吏的注意。

即使沐浴在一乾人微妙的注視中,自認將陸辭脾性摸得七七八八了的齊京,也絲毫未有慌亂,而是鎮定自若道:“陸知州何出此言?臣雖不才,亦是勤勤勉勉,為汾州上下大小訟事檢法多年,不敢有半分差錯。著實當不得此話。”

他當年由選人充此司法參軍之位,也是朝廷直接任命下來的。

奉的是朝廷的差使,是為朝廷辦的事。

儘管陸辭身為知州,有權掌管上下大小郡務,卻也無權限管他的升遷還是懲撤。

陸辭對他甩出資曆壓人一事宛若未聞,隻麵若寒霜,一字一頓道:“有這麼位濫用條律、瞞上欺下、詭辯狡言的司法參軍,除非我想刻意造些冤假錯案出來,否則如何敢用?”

齊京頓時被這毫不留情的話扇得腦子發懵,臉上漸漸漲紅,半晌才反應過來,惱羞成怒道:“你!”

知他要慷慨激昂地做番狡辯,陸辭徑直翻出王狀那一封,沉聲道:“《宋刑統》有陳,諸於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笞五十;以故殺傷人者,減鬥殺傷一等;殺傷畜產者,償所減價。”

“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其因驚駭不可禁止而殺傷人者……”

陸辭緊緊盯著齊京,清晰流暢地將《宋刑統》上關於走車馬傷殺人的法條,逐字逐句地詳細背出。

齊京一開始被堵住話頭,麵上還滿是不忿,隻礙於對方上官的身份,不敢打斷。

可聽到後來,他臉上就漸漸失去了血色,豆大的汗珠,也不斷從前額上滾落下來。

陸辭背完‘走車馬殺傷人’的法條後,又麵色沉靜地背出了“鬥殺傷”罪的具體量刑標準: “見血為傷,輕傷杖八十;導致耳鼻出血或吐血者,加二等……”

他直接翻出了王狀相關的所有陳年舊案。

除王狀外,還包括了齊京過去為王狀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那些舊案卷。

但凡有不公的判定,此時此刻都無所遁形。

彆人許還聽得雲裡霧裡,不知真假,但齊京為明法科出身,任地方上司法參軍一職多年,接觸律法無數,也鑽過不知幾多空子,自然清楚陸辭所言的份量。

他臉色已然蒼白如紙,再看向這位未及弱冠、卻是氣勢強大的陸知州時,也帶上了幾分不自知的驚懼。

陸辭這人,竟是連明法科也涉及了,還對《宋刑統》知道得這般清楚!

齊京再遲鈍也知曉,自己這回是徹底撞上鐵板了——陸辭看似不言不語,卻背後搜集了他枉法的諸多罪證,還隱忍到今日才當眾發難,就為給他雷霆一擊。

陸辭將法條悉數背完後,便微眯了眼,一句一句地質問道:“‘攔路虎’王狀橫行鄉間,為五年二十七犯的慣犯,為何一直輕判,且不曾募告?”

“你與主犯王狀有親舊關係,為何從不回避?”

“為何隻見碎款,不見錄本?”

……

陸辭語氣平穩,然而他所問的每一句,幾乎都直擊了要害,也讓齊京已垂下的頭就不自覺地又低一分。

他一想到四周無數同僚聽著,就恨不得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

對毫不留情地當眾將他臉皮撕下的陸辭,他也是恨到了極點。

然而目前,他是一動都不敢動的,甚至在極度的麵紅耳臊下,連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了。

陸辭最後起身,並不看神色灰敗的齊京,隻麵向心悸的其他官員,揚聲宣布道:“今日起,齊京先作勒停,具體處置,需待我向朝廷上書;司法參軍一職,由林樓權知;凡曾由齊京經手的案件,一概打回重審……”

林樓為齊京下屬之一,卻從來不受重用,甚至頗受針對。

他也是個犟脾氣,凡事認為有問題的案子,哪怕左右不了最後判決,也全在上頭附議了。

陸辭身為知州,縱使特意習過律法,但也隻重點看了最與州務相關的那些。

譬如賊盜律的四卷二十四門五十四條,以及鬥訟律的四卷二十六門六十條,他都倒背如流。

至於其他方麵,就隻是不會被底下人糊弄的程度,而遠不如明法科人的專精了。

況且,也斷無讓堂堂知州凡事親力親為,替屬官事的道理。

現觀林樓過往品行不錯,也是明法出身,便由其暫代此職了。

林樓做夢都沒想到,那位死死壓在他上頭的無德上司,就這麼被陸知州給雷厲風行地擼了,還連大氣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