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三章(1 / 2)

相比起奮力在陛下麵前自證清白的副考官們的證據確鑿, 台官拿來攻記陸辭的由頭,當即被襯托成了蒼白無力的捕風捉影。

台官們做夢也沒想到,原以為是樁十拿九穩的彈劾, 會落得被群起攻之的地步。

……不是說陸辭與其他考試官們勢如水火,相看兩厭麼?

怎他們彈劾陸辭, 這一個個本該事不關己的人卻迫不及待地蹦出來, 表現得比受糾察的當事人還激動?

其中又以與他們同屬禦史台的禦史中丞韓絳最為憤怒——在他看來, 被歸類做與‘陸辭同流合汙’之中, 簡直是對他仕途的莫大侮辱。

在一番刀光劍影的激烈交鋒後, 這夥來勢洶洶、卻匱乏真憑實據的台官們很快敗下陣來, 聲氣越發衰頹了。

在早朝上日常被禦史台的官員們懟的小皇帝,難得看到無往不利的他們吃癟, 簡直看得萬分過癮, 恨不得拍案叫好。

要論挨台官罵的多少,縱觀朝中, 可真是誰也比不上他的多。

直到他們露出灰頭土臉相,互看著呐呐無言了, 滿足於這種報仇雪恨的痛快的趙禎才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出來打了個漂亮的圓場:“台諫以言為職,拾遺補闕, 是為補救朝政, 歸正無序,肅清綱紀,亦是為預立戒備, 以為防範。隻是台諫既有‘不問其言所從來’,‘不責言之必實’之利,更當自肅自清,不當偏聽偏信,切忌以危法中傷大臣。”

聽完官家這一碗水端平的話,辯贏者雖還有點不甘,到底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而辯敗的台官一方,滾燙的臉皮也稍微好受一些了。

陸辭眨了眨眼。

在場其他人已是習以為常,他卻不由對氣定神閒地將一手‘平衡’玩好的小官家,感到刮目相看。

麵對這樣的結果,雖稱不上雙方滿意,但總歸是沒有再擺在明麵上的怨言了。

台官們因不被風聞彈劾失敗所責的特權得到官家的親口明確,自覺顏麵挽回幾分,且曆代皇帝對禦史台皆是一致的優敘輕責,保證了他們忠言直諫的底氣;而被冤枉的考試官一方,也得了那句意有所指的‘危法中傷大臣’的安撫,不再在從來就不會因言獲罪的檢察官身上糾纏。

憑本能說出這番和稀泥的論調的小皇帝,在順利把兩撥人打發走後,再忍不住雙眼亮晶晶地看向陸辭,滿是佩服道:“不愧是小夫子!”

在小夫子主持製科期間,同那幾位老古板似的副考試官們的氣氛有多劍拔弩張,可謂有目共睹的了。

這才過去月餘啊,小夫子竟不聲不響地同他們化敵為友,還得他們如此儘心儘力的辯護,著實是太了不起了!

陸辭無語地回視過去:“……官家誤會了。”

他們哪裡是為了維護他而赴湯蹈火,分明是台官們沒彈在點子上,反倒把他們給扯下了水,才自作自受地惹出這場風波。

不願被無端沾上汙名的他們,自得捏著鼻子,順道將他的名聲也洗個乾乾淨淨了。

趙禎並不知這點彎彎轉轉的小貓膩,徑直將小夫子這話當做了謙虛,暗自高興地佩服一陣後,心思很快轉到旁的事務上了。

他素來將小夫子當最信任的心腹對待,受剛才那一鬨的提醒,就垂頭喪氣地抱怨起來:“禦史台明麵上雖為皇帝耳目之官,以糾察疑難、審理訴訟,肅清朝廷歪風邪氣為己任,然所言之事多,子虛烏有者亦中,單是為查清證據,就已耗費大量精力,實在有得不償失之嫌。”

若彈劾不實便對台官施以懲處,多半會養出一批感到束手束腳,不敢放手施為,落得屍位素餐的官員;要按現今這般,不論真偽,皆對參與風聞彈劾的禦史不予任何追究,又容易出現公報私仇的惡意中傷,不僅需浪費大量時力去澄清,還令造謠者逍遙法外,實在可氣。

且不說陸辭曾三番四次地受害,哪怕客觀角度進行評價,他對這種純靠人為判斷、還無需進行舉證調查、從而注定產生繁冗調查成本的監察製度,也是毫無好感的。

但到底是傳承多年、受朝中人既愛又恨的‘祖宗家法’,他縱使與小皇帝關係親密,也不便在這點上肆意置喙,索性保持沉默。

趙禎渾然不知小夫子的難處,他少遇著能傾吐真心話的人,哪怕陸辭不說,他也能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叭叭下去,繼續吐著苦水:“……禦史中丞韓絳如何,小夫子你也見著了……在他之上,隻剩大夫,偏偏如今在位的那人德望雖高,卻已然老邁,不求進取,顧慮眾多,再有個一兩月就得致仕還鄉了,連禦史台下的烏煙瘴氣都約束不得,更遑論文武百官?唉……”

更愁的,還是在這猶如擺設一般的禦史大夫致仕之後,還能提哪一位上來了!

趙禎皺著張苦瓜臉,簡直愁破了小腦袋。

既要清白公正,不求私利的;又要年輕朝氣,積極進取的;還要精力充沛,學識淵博的;要剛毅敢言,不阿諛諂媚的;要通明治體,還要進士出身,文采優長的……

除此之外,士林中的名望,官場中的資曆,在地方上任職的經驗,皆是不可或缺的——身為耳目之司的長官,倘若既不了解生民疾苦,也辨彆不清宦海情偽,那言論再多,也不過流於空泛,甚至會被部下輕易欺瞞愚弄。

京中官員多如過江之鯽,能具備其中一兩種資質的,亦是眾如繁星。

但要一應俱全,那可真是鳳毛麟角,屈指能數……不對,屈指都嫌多。

他從哪兒來撈這麼個堪此重任的人來接班?

陸辭麵帶微笑,一邊對小皇帝喋喋不休的話安安靜靜地進行著過濾,一邊順勢閉目養神。

也因此錯過了小皇帝說著說著忽然一怔,旋即灼灼落在他身上的熾熱目光。

——不對。

一道霹靂從小皇帝腦海中猛然掠過,將迷茫的心一下照得亮堂堂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符合他方才心目中所有條件的完美人選,眼前不正有一個麼!

陸辭雖有些心不在焉,但對剛還嘚吧嘚吧個不住停的小皇帝忽然安靜下來,還是不可能錯漏的。

他抬起眼來,關心地問詢道:“陛下?”

“無,無事了。”趙禎強自鎮定下來,麵色如常道:“一早忙著處理這事……殿中尚留有政務未理,待理完那些,再來尋小夫子敘話。”

陸辭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起身:“陛下所言極是。那臣下便先行回家,不擾陛下正事了。”

趙禎單純地點點頭。

他一本正經地假裝看手邊的廢稿,眼角餘光則悄然目送著陸辭的背影。

待陸辭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門處了,他才長長舒出一口氣,麵上難以自抑地露出歡喜的笑來。

瞞過去了!

雖說他原本就不打算再放一旦出京、就賴在地方上不肯回來的小夫子再回秦州去,但也著實為如何給小夫子安置新的職務,很是犯難著。

怎之前就那麼粗心,沒想到把最煩惱自己的兩樁事放在一起想呢?

把小夫子安在即將空出的禦使大夫的職事上,哪怕隻做個兼官,也能讓最鬨心的兩茬一下迎刃而解。

——以小夫子的人品,絕計能勝任此職不說,說不定還能讓三天兩頭就得受美其名曰勸誡的訓斥的自己沾點福氣,不再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挨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