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下)(1 / 2)

縱有友人們的百般勸說、千般不舍,陸辭都是心意已決,絕不會做任何變更的了。

不論是征服那片遙遠大陸的野心,還是遲到多年的蜜月假期,皆是他期待已久的。

好不容易過了最難纏的皇帝這一關,他哪裡會被友人的苦口婆心所勸住?

會願意在京中多留幾個月,既是為了等待隨行人員的遴選結束,也是為了給好友們一個緩衝空間。

在他們眼中,這三個月的時光自然過得飛快——尤其對於尚在外地任職,連來京送行都做不到的範仲淹等人,待他們收到告知此事的信件而倍感震驚不解時,時日已過去小半了。

一晃眼就到了臨行前夕。

一切準備工序皆已完成的陸辭心情爽利,在向愁眉苦臉的官家報備後,便擇出二日,在樊樓大擺酒席,以宴親友。

陸辭自少時便人緣素佳,更遑論是在中書省中屹然不倒二十餘載後,所積累下的人脈之龐大,實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狄青雖不喜交際,但亦於樞密府中主事多年,深交者寥寥,需應對的麵子情,卻也絕不算少。

要將二人曾經的同僚、朝中的點頭之交都邀進相府,那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唯有擲重金包下樊樓,再將其所在街道臨時租用半日,增設席位,才可勉強滿足那千餘賓客。

樊樓設宴這日的熱鬨,陸辭的密友們卻隻在遠處稍見識了一眼,便繼續為友人將離之事兒悶悶不樂去了——明日在相府裡所設的家宴,才是他們受邀所去的。

陸辭與狄青如今位高權重,雖是宴主,但也不可能輪到他們挨桌換盞相談,而是在官家慷慨出借的林內臣的主持下,悠然在主位等著,由他將人序點清,輪流領上前來。

一桌敬上一口酒,幾十桌下來,哪怕林內臣給陸辭杯中物貼心地摻了不少水,也足以讓他麵上微醺了。

見陸辭微眯著眼,稍顯出幾分醉意來,一直密切關切著戀人神情的狄青立即換了坐姿,不著痕跡地擋住了往後挨靠椅背的戀人,由共同受敬酒者,到主動承擔擋下大部分酒的角色。

陸辭見他出身相護,不禁莞爾一笑,坦然地受了這份好意——他本就是身嬌體弱的文臣,年紀也上來了,哪裡比得上狄青才過不惑之年不久,又是個常年習武,正值身強力壯?

擋幾杯酒,對狄青而言還真不算什麼。

陸辭順水推舟地閉眸裝醉——就算狄青真飲醉了,他大可夜賞難得一見的醉棠,也是美景一出。

讓陸辭略感失望的是,等到這足足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的宴席終畢,這些年下來酒量見長的狄青也隻是麵皮通紅,說話時舌頭大了一點,走路卻還穩穩當當的,眸中更是一派清明,毫無醉鬼癡態。

狄青卻真當陸辭已醉倒了,在林內臣來告辭時,他既有些擔心戀人身體,卻還趕緊撐著代為答謝。

林內臣雖為未能與陸辭說上話而感到些許遺憾,但想到真正離京時官家無論如何也一定會在宮中設宴一場的,那時還有機會,便未再多留,而是趕緊回大內複命去了。

宴後殘局自輪不到他們親自收拾,狄青隻想讓陸辭早些回府歇息,未讓仆從動手,而是親自將陸辭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到車邊,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在了馬車之內。

他剛要將手收回,換騎馬跟車,以免一身衝天酒氣熏壞了陸辭時,小臂卻被陸辭握住了。

陸辭眼還閉著,唇角微微上揚,輕聲問道:“我在這,你還想去哪兒?”

狄青一愣,很快回過神來,抿唇一笑,二話不說,也鑽進車裡來了。

車廂隨馬蹄榻動緩緩前行時,仗著無人瞧見,狄青大膽地從後抱著渾身軟軟燙燙、仿佛額外黏人的公祖,心裡美得冒泡。

陸辭忽問:“你怎不問我,那日為何答應柳兄隨行?”

狄青不料事過數月,公祖還將此事撿來問他,答卻不假思索:“柳兄一片冰心,待公祖曆來情真意切,他真願跟來,公祖應下也無妨。”

陸辭卻搖了搖頭:“他已過耳順之年了,哪怕你我運氣上佳,此行得以順利回返,就旅途顛簸和那變化萬千的氣象,他怕也消受不住。”

狄青睜大了眼:“那公祖的意思是……”

“我自有安排。”陸辭含笑道:“與你事先通氣,是怕你太過實誠,揭我老底了。”

他隻要在柳七當天的食物裡做一點小小手腳,再讓柳七上船頭暈目眩,讓對方相信是自己暈船,便可順理成章地將人留下。

如此折騰一心隨自己出遠門的老友,饒是‘壞心眼’如陸辭也有些愧疚。

但比起叫六十出頭的柳七陪他們折騰這趟,也是為了京中對柳鴛鴛那些作品愛不釋手的讀者們……叫柳兄受點小委屈,還是利大於弊的。

狄青被這話一勾,頓如百爪撓心般,真想當場問個清楚。

但他更知公祖最好逗他,真有心改日揭曉的話,他除非……否則,是極難如願的。

想到那將要付出的代價,狄青心念微動,到底沒好意思做,而是老老實實地等了下去。

翌日,一到午時,便有提前請了這日休沐的賓客陸續上門了。

最早上門來的,卻不是與陸辭最為熟悉的那幾張麵孔,而是自去年年末被擢用為參知政事,與狄青同歲的韓琦。

韓琦自入仕以來,便是出了名的鋒芒畢露,敢於直言不諱,比王曾更多了幾分武將的剛烈果勇,頗得趙禎賞識。

在外地輪任十來年後,他便被調回京中,穩健地步步攀升,一切水到渠成。

“陸公高義,”韓琦雙目熾熱,炯炯地看向陸辭,深作一揖:“此行不論成敗,皆是功在千秋,利在萬民。”

對從來不滿足於固守成果,而惦記著收複失地、甚至開疆擴土的韓琦而言,經這些年磨勘,已或多或少地看清了在他理想途中的諸多阻礙。

縱有自製舉中紮露頭角、後在南征北討中大放異彩的狄青、楊文廣與種世衡幾名儒將在前撐著,也難掩行伍出身的將軍日後要麵臨的窘境:同樣無數軍功在身的張亢自入樞府後,便因性情與同僚截然不同,而舉步維艱,若非南疆叛亂爆發,讓他再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怕是難以寸進了。

即便如此,以張亢的履曆被擢至樞密副使之位時,也是遭來了無數文臣的口誅筆伐。

哪怕官家仁厚、愛惜人才,也難改靠兵權奪取天下的趙姓天子會對武將千防萬防、絕不予後來者可乘之機的祖訓。

就在韓琦看得越透徹,就越為步步踏入困境而不自知的家國而感到痛苦時,陸辭卻領異軍突出,盯著遠洋外的廣闊天地去了。

若成,自是弘揚天威、擴展版圖的最好機會;若不成,有陸公的名望在前,從者也絕不會就此絕跡。

陸辭莞爾一笑,並不肯受他這一禮,而是在他彎腰的下一刻,便以雙手將對方扶起,溫和道:“隻為拋磚引玉,不值大禮。”

話語平靜,卻莫名勾得韓琦眼眶微燙。

世間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

他未來得及再說表達胸中對這位高山仰止、為家國而心甘情願地拋棄一切,踏上那虛無縹緲的征途的昭文相的尊崇,身後的前院便傳來了旁人說話的聲音。

陸辭不費吹灰之力便辨認出了晏殊與其幼子晏幾道的聲音,不由一笑,向韓琦輕道一句‘失陪’後,便往前廳迎去了。

晏殊對老來得子之事頗為自得,更愛幼子這自小便顯不凡、與他頗肖的聰穎勁兒,在晏家七子中,晏幾道無疑是最得其重視與寵愛的。

“可算將幾道等來了。”

陸辭故意忽略了好友麵上得意洋洋的神色,走到上個月才滿十二歲的晏幾道跟前。

因父親的緣故,晏幾道打小便常見陸辭上門來訪,在他還不知對方身份時,便忍不住會為那超脫凡俗的容顏氣質而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