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又是一日急行軍,雪停夜深,人困馬乏,蒼茫天穹下,絕大多數軍營帳篷,都已是漆黑一片,正中的副將主帳,卻猶亮著燈火,帳中的沈湛,詳研邊漠地勢軍情許久,直到因極度的疲乏倦累,腦中昏沉,不能想事,方掩收了地圖,預備寬衣就寢。
他吹熄了案頭明燈,隻留了一盞小燈,在昏暗的光線中,解開外袍,隨掛在鐵甲架上,隱約似見有一物事垂掉了下去,正落在地上燃紅的炭盆裡,但因疲累昏沉,一時也未顧及,等他猛地想起那是何物時,陡然清醒過來,忙不顧手燙,將那物事搶撈出盆。
然,已經晚了,縱是搶撈出來、撲滅火星,那物事也已被燒毀大半,正中的“福”字,更是被燒得半點不剩了。
黯淡的燈光下,沈湛望著手中殘破的福袋,心中懊悔。
這是他帶兵離京前,去向姐姐辭行時,姐姐拿給他的,當年姐姐成親嫁人時,他去京郊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了一個福袋,送給姐姐,姐姐見了很是歡喜,這些年一直小心珍藏著,在他辭行要走時,命人取來,轉贈與他,讓他貼身帶著,沾著福氣,戰場上免受刀劍無眼,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來。
沈湛懊悔方才昏沉大意,但也無法,隻能將這殘破不堪的福袋收起,想著如能平安回京,再去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一個新的。
夜已深,明日還要行軍趕路,他也無暇再多想,收好那福袋後,便躺下安歇,但,人是闔眼躺下了,不知為何,不久前還極困倦的神思,因這福袋一燒,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絮絮亂亂的,在心中翻攪個不停,令他雖雙目闔著,沉浸在黑暗裡,但腦海中,卻時不時地閃現著與姐姐有關的記憶,一會兒是幼時練劍累了,姐姐遞茶給他,幫他擦汗,一會兒是貪玩胡鬨惹惱了父親,姐姐在旁幫他求情……
如此昏昏沉沉、胡思亂想了一陣,沈湛又憶起了姐姐出嫁那日的清晨,朦朦朧朧中,他好像還清醒著,但又好像是在做夢,夢中的他還是少年,一大早就騎馬趕至京郊大佛寺,為姐姐求了福袋,而後,快馬加鞭地趕回府中,興衝衝地朝姐姐閨房跑去,想要將這福袋送給姐姐。
但他伸手推開房門,房中卻空寂無人,入目皆是婚嫁的喜慶大紅,繡有鸞鳳的金紅嫁衣,平平整整地懸掛在衣架上,綴滿明珠的鳳冠,安安靜靜地擺在鏡台前,房內諸物陳設,皆與姐姐成親那日,沒有什麼區彆,但嫁衣卻未穿在姐姐的身上,鳳冠亦未戴姐姐的頭上,姐姐沒有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披著絕美的紅色,在珠光縈攏的柔和光輝中,笑著朝他看來,姐姐不在,姐姐人去哪兒了……
茫然的不解,像大霧一樣彌漫開來,沈湛怔怔地睜開了雙眼,心裡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憑空挖了一道口子,失了什麼,他怔躺在那裡許久,這種空落落的感覺,都沒有消退分毫,困意更是半點沒有,無聲靜躺許久,終是在聽到帳外隱約的短笛聲時,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蒼茫夜幕下,是陸崢在倚馬吹笛,見他披衣走近,笑著放下唇邊短笛,問:“可是我吵醒侯爺了?”
沈湛未答隻問:“將軍可是因心牽前線軍情,深夜不眠?”
陸崢淡笑著道:“離燕州越來越近,我這手,也是越來越癢,真想即刻抵達戰場,手握刀劍,真正與敵軍奮死拚殺一場,將犯大梁者,徹底誅殺殆儘。”
沈湛走近道:“若大梁將士,都同將軍此心,諸敵定聞風喪膽,不敢侵犯大梁分毫。”
“侯爺謬讚了,說來也不怕侯爺見笑”,陸崢撫著手中短笛道,“自陰岐山一役後,我雖紮紮實實地打過不少毫無水分的勝仗,但有陰岐山一役在前,無論之後勝仗打了多少,總是無法真正快意,在旁人
稱頌我是所謂的‘名將’時,更是難以開懷,這心結伴了我多年,眼看再過不久,就可在戰場上解開,自是有些心熱地難以安眠了。”
沈湛望著陸崢道:“有將軍這等忠君愛國的將才,是大梁之幸。”
陸崢輕笑,“不敢當,為人臣子,忠君愛國,乃是本分,在下倒從心底敬佩侯爺,在如此大好山河之前,仍能堅守本心。”
沈湛望向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廓,如此大好河山,怎能同室操戈、禍害黎民?!如此大好河山,怎可為一人之私,割與外敵?!
……母親為達到目的,與北蠻左賢王聯手,以邊漠異動,定下謀權之計,聖上依此計定計,不久後的邊漠戰場,不會是左賢王所以為的“佯攻佯撤”,而是真正出其不意、奮力廝殺的一戰,此一戰,要將北蠻徹底趕出拓雷山脈之外,要保燕州邊漠至少十年太平。
……他要拿這樣的軍功,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保住武安侯府聲名……他要用武安侯府祖傳的丹書鐵券,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請留母親一命……
……臨行之前,他已與聖上達成約定,在與姐姐辭行時,也安慰她萬事寬心、等他回來……
想到姐姐,想到不久前那個恍恍惚惚的夢境,沈湛原本與陸崢閒談幾句而略略放鬆的心,又空落落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望著漆黑綿延的山廓,心中的茫然絮亂,也似如山廓綿延無儘,如愁絲一縷,在心頭飄繞延伸,無邊無際,不知要通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