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玄序的書房很大。木質鏤雕刺繡屏風疊繡孔雀花卉,從門邊到趙玄序桌案前,擺了整整三扇做隔斷。最裡麵的兩扇屏風之間有巨大的鎏彩香爐,但不點香,裡頭會有炭火,趙玄序每日下午準時在這裡燒掉三司豢養的信鴿送來的密信。
通常是每燒掉一份,爐子裡頭積上淺淺一層灰,爐子外頭,天水某個地方或者宅院裡就也悄無聲息堆上厚厚一層滑膩人血。
聞遙盤腿坐在房梁上,撐著下巴,目光穿過懸窗落在深黑一片的夜空。她眼珠子發黑發亮,往日裡的肆意瀟灑在這時候不太能看出來,顯得安靜且有壓迫力,像她背後背著的星夷劍。
“阿遙。”趙玄序把一張剛從鴿子身上拿下來的信紙放香爐裡頭燒了,然後走到聞遙坐著的橫梁下麵,抬頭看過來:“你朋友安全走了,翎羽衛什麼都沒查到。”
“哦。”聞遙道:“少山手下留情啦?”
“不。阿遙的朋友在汴梁經營多年,手段很廣,很靈活,他沒查出什麼。”
聞遙“嗯”一下,然後沒說話。
人這一輩子太短,想做的事情太多,遇到合得來的人不容易。人海茫茫,說不定有哪天就走散了。所以她她這人,交朋友隻交合眼緣的,不看男女老少身份地位。
她喜歡到處走走看看,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和聯係緊密的朋友寫寫信,交代交代自己還活著。但她從不窺探友人的事業與生活,也就不管他們在哪裡攪弄風雨。可這次撞見薑喬生刺殺皇帝,不得不說聞遙是充滿疑惑的,很想問問薑喬生其中的緣由。
書房外墨竹林小路上,晃晃悠悠過來幾盞燈影,一位管事帶著一隊侍女在外麵停下腳。他把頭壓得低低的,輕聲道:“主子,來中貴人了,是宋督主,在外麵茶廳候著著。”
中貴人便是內侍宦官,而宋督主,普天之下,隻有一個督主。
聞遙手掌一撐,由坐改蹲,低頭正好與趙玄序對上目光。趙玄序沒看書房外,一直微抬下巴看著聞遙坐著的位置,直到聞遙俯身,露出一雙眼睛,他麵上便如春水泛波掀起一個笑。
聞遙輕巧落地站在他身側。
趙玄序走上前幾步,伸手從莫名有些發抖的管事手上接過一盞燈,隨後揮退其他人,與聞遙一同去到書房連廊斜對麵的茶廳。
茶廳裡,宋明德身後站著兩個大太監,正坐在左下椅子上垂眸喝茶。他身上的裝扮還沒換,依舊是緋紅衣袍,蟒紋張揚,隻手上多了一個翠玉扳指。
宋督主陰沉著一張臉,一條腿曲起踩在椅子下麵的腳踏上,在聞遙抬腳步入茶廳時斜斜看過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星夷劍聞遙,你這樣的人物究竟為何要在兗王府做一個小小的侍衛?”
話說得直白不客氣。
宋明德說話的嗓子比尋常同齡男子更加清銳些,麵容俊美,打眼看過去一點不像傳聞中手段狠毒的督主佞臣。可下一句話就叫他本色儘顯,流露出無比的殘忍來:“若你一開始不隱藏身份,咱家也不必讓手下人試探你,平白浪費許多好番子。”一句話,嘴上說的是浪費,可惜的卻顯然不是人命。
聞遙笑一下,沒太大反應:“星夷劍聞遙也要吃飯嘛。殿下這裡待遇好,殿下人也好,對我又極賞識,我便認定要為他效忠了。”
聞言,宋明德左眼往下一壓,唇角假假的往上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這說法,咱家倒是頭一次聽聞,也算是開眼了。”
聞遙心道不是吧,這種標準回答HR的答案居然沒聽過,你廠監的職場生態是什麼樣的,底下人連場麵話都不說。然後才突然反應過來宋明德指的應當不是她回答的話術,應該指的是趙玄序人好。
嘿呦。
聞遙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雙手抱在胸前瞧著宋德明。
什麼意思唄!天水朝傳聞中的兩大惡人,一個我大侄一個你,都半斤八兩,你憑什麼人身攻擊我大侄啊。
宋明德目光慢慢落到聞遙旁邊的趙玄序身上。從進屋到現在,聞遙站著趙玄序便也站著,沒有要上主座落座的意思。
真有意思。
宋明德想道。
他從前也來過幾趟兗王府。他雖然與趙玄序合作,但因為實在兩看生厭,來得次數不如派過來的殺手多。但每次見到的趙玄序都是那副樣子,不陰不陽,沒點活氣。這座宅子也是,陰森森,青天白日住著閻王和一群小鬼。
方才一路走過來,園子裡開著花,池裡有魚。趙玄序在這大名鼎鼎的星夷劍聞遙麵前裝模作樣,扮成溫柔郎君————不過演的不太好。方才他不過和人說兩句話而已,趙玄序麵上的笑立即就沒了。
宋明德摸摸手上的翠玉扳指,真的覺得詫異、覺得有意思。
一個瘋了這麼些年的瘋子,居然還真有上心的人。他以後可不能覺得玉容宮那女人是癡心妄想了,趙玄序是有人情的,但顯然不多,罕見,且目前不在她身上。
趙玄序光聽語氣不看表情,情緒倒還不錯:“你來,隻有這些廢話?”
“當然不是。陛下受驚,至今不能眠,特意差遣咱家問問刺客下落。”宋明德手邊茶盞一放,兩個大太監登時一前一後扶著他站起來。他的手背在身後,瞧著趙玄序:“兗王殿下,人抓得怎麼樣啊。”
趙玄序眼珠子黢黑:“沒抓到。”
“陛下若問責呢?”
“那就叫你的人多給他吃點丹藥。”趙玄序語氣輕柔,眉頭卻皺了起來。他已經有些不耐,但當著聞遙的麵,他想想還是選擇保持個人樣。於是他垂落在身側的手又去揉衣袖,緩之又緩道:“都做這麼多年了,還要我教你嗎。”
宋明德渾然不懼他,站在對麵冷笑,氣氛一下子有些劍拔弩張。
聞遙心裡忽然一動,覺出一些不對勁,她瞧著屋子裡的兩個人,一句話湧到嘴邊又給憋了回去。
趙玄序側麵像是長了眼睛,立即轉頭看向聞遙,聲音驀然柔下來:“阿遙是不是想說什麼?”
“我.....”聞遙簡直不是狐疑了,是恍然:“你們原來是一邊的?”
如果不是一邊的,剛剛趙玄序的話不會當麵講出來。她就說嘛,她在走來茶廳的路上就覺得不對勁。
要知道這個茶廳距離趙玄序的書房有點近,算是兗王府守衛森嚴的地方。宋明德代皇帝傳口諭不該在這兒,該在外院大廳。她來兗王這麼多天,上個來這附近說話的還是張鋆。
“當然不是。”宋明德笑起來,眼裡泛著冷:“咱家知道自己的身份,哪能與兗王殿下站在一邊。隻不過殿下賞光,用的上咱家罷了。”
笑話,嘴裡說的這麼謙虛,動手試探試探就是直接派殺手來闖宅。
聞遙搖頭咂舌,很難想象趙玄序如何與宋明德合作。兩人說話都這麼夾槍帶棒,合作關係看起來實在是很不牢靠。宋明德估計也沒什麼道德良心,彆轉頭給皇帝喂完藥就把趙玄序給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