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裘並沒有說話,此刻到嘴的寬慰之語已是多餘,瓊元帝自己心底也當是有數。
瓊元帝的意思他再清楚不過,但在這時候,他能做的好像隻剩點頭應下。
瓊元帝又重重地咳了幾聲,帕子上跳出一團濃黑的血塊,霍裘變了臉色,才要沉聲喚太醫,就被瓊元帝擺了擺手製止住了。
他從明黃色的床褥下抽出一個暗盒,交到了霍裘的手裡,乾枯的手掌上曆經時間的風霜,他望著霍裘道:“……這是暗衛令,可調遣朕手底所有暗衛,代代相傳,吾兒要替朕固守住這江山萬裡。”
“兒臣定竭力而為,不負父皇期囑。”
瓊元帝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麵上的表情也輕鬆不少,這時候他扭頭望了一眼屏風後,笑著道:“叫你姨母來陪陪朕吧。”
殿裡伺候的人都有條不紊退下,關氏早已醒了,在屏風後頭靜靜地聽,此時走進來自然地坐到了床沿邊。
瓊元帝眼裡的光陡然亮了起來,又極小心地握了她的手,關氏瞧了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掌,默了默沒有抽身起開。
霍裘躬了躬身去了偏殿,偌大的乾清宮內殿就隻剩下年老重病的帝王和久久不麵世的繼後。
殿裡滿是藥味,聞慣了倒也不覺得難聞,反倒莫名叫人靜心。
瓊元帝目光緊緊地黏在關氏姣好的麵容上,嘴角噙著笑意,許久才沙啞著道:“這麼多年過去,朕瞧著你模樣倒是絲毫不變。”
不止容貌不變,就是性子也沒有變動分毫。
關氏狠狠皺眉,打斷了他的話,“殿下該喝藥了,臣妾叫人端上來。”
瓊元帝急忙拉住她的手,苦笑連連:“到了這時候,喝不喝這藥,又有什麼區彆?”
命數如此,藥石無醫。
他的手因為身體原因有些微微的抖,此刻的模樣儼然就是一個老態龍鐘的老者,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關氏不知想到了什麼,聲音有些變了調,“既然如此,那些太醫養著又有什麼用?!”
瓊元帝也不惱,隻是竭力撐著身子坐起來,歎息道:“朕這輩子勵精圖治,兒女繞膝,活到這個時候後悔的也隻有一件事。”
關氏卻不想再聽下去,漠著一張臉想起身,卻被瓊元帝死死拉住,他不知從哪來的那般力氣,臉上都漲得有些紅。
關氏眼底閃爍片刻,心頭一角到底還是軟了軟。
瓊元帝這才鬆了一口氣,摸到自己臉上鬆弛的肉和一層層的褶皺,直歎氣:“朕本就比你大上不少,如今更是老得不像樣子了。”
關氏的目光落在他蒼老的不成樣子的臉上,半晌輕嘲一句:“是,又老又醜。”
瓊元帝這輩子第二次聽人這麼說自己,兩次都是她。
一次在他正意氣風發之時,自然是對這話嗤之以鼻的,這一次卻不得不承認了。
“若是當初,沒有那杯酒,你我之間,會否不同?”他這話說得有些艱難,有些沒頭沒尾,關氏卻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沒有那杯酒,該和他成親的人就當是自己。
瓊元帝見她不說話,也就摩挲著她指腹自顧自地道:“不過也沒差,你到底還是朕的妻子。”
“當年你姐姐去世……咳,實則沒有說叫你進宮這等話,是朕……”瓊元帝說話的力氣都不剩多少了,他停了停,接著道:“是朕,當年你與清遠侯的婚事都快定下了,可朕心底不痛快啊,朕哪裡舍得?”
哪裡舍得叫你嫁給旁的男人,相夫教子美滿一生?
關氏冷眼看著他吐了一口血歪倒在床榻上,嘴唇翕動幾下,道:“我自然知曉。”
“姐姐是個什麼秉性我再了解不過了,她既受了這深牆宮苑夫君不愛之苦,就斷然不會再要求我進宮續關家榮耀。”
瓊元帝默默擦了嘴角的血跡,聲音嘶啞地問:“那你為何……為何?”
為何還要進宮?當時那等情形,他是問過她的,隻要她一口回絕了,他哪怕是臉皮再厚也斷然不可能要她進宮了。
關氏抽了他身後軟墊,讓他平躺在榻上省些力氣,眼裡閃過一絲壓抑的痛色,她道:“姐姐的孩子還在宮裡無人庇佑。”
所以無論怎樣,這繼後的位置,她也要牢牢坐穩了。
瓊元帝彎了彎嘴角,緩緩閉了眼,嘴裡還小聲地道:“朕這輩子,天下儘在手中,卻至死沒得到過最珍愛的人。”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一樣也沒得到。
瓊元帝這一閉眼,就再也沒醒來。
霍裘帶著人再進來的時候,關氏在瓊元帝床邊神情愣怔,坐得腿腳都有些麻了。
“姨母。”他冷厲的眉宇間儘是深沉的痛意,聲音像是一根緊繃的弦,一觸即斷。
關氏這才如大夢初醒一般起了身,許是因為坐得太久了,身體一個踉蹌。霍裘閃身過去扶住,無意間碰到關氏的手指,涼得嚇人。
關氏和他對視一眼,而後神色極嚴肅地率先跪在了床前。
瓊元帝駕崩的消息頃刻之間就傳遍了深宮,前來報信的太監是霍裘跟前的人,身上已患上了素服,麵色悲痛。
唐灼灼就算是早有預料也覺心頭顫了顫,在那太監離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殿下現在何處?”
這話才一問出口,她就覺得自個兒像是傻了一樣的,瓊元帝駕崩,他不定得忙成個什麼樣子,如今定是守在乾清宮的。
宮裡的喪鐘悠悠響了起來,一聲一聲像是撞到了人的心坎上。
唐灼灼被伺候著換了一身白色的素服,身上的飾物儘數褪下,可饒是這般素麵朝天的樣子,她的容顏仍是精致到叫人無話可說的。
她拿了兩塊糕點墊了肚子,一路帶著人往乾清宮去了。自那日皇太後壽辰宴過後,她就再沒有見過瓊元帝,就是後來他臥病在床之時,也是不允旁人進入的。
今夜,他們這些後輩子孫皆要在乾清宮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