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駕崩(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0965 字 3個月前

內侍傳話後,熱鬨的婚宴戛然而止。長史代替李朝歌送客人出門,李朝歌立刻回到公主府正殿,脫下華麗的婚服,換上素色便衣。

新娘妝容打扮起來麻煩,拆卸卻很快。李朝歌很快變回平日模樣,交領窄袖,束腰長靴,發髻高高紮起。李朝歌手裡整理著袖子,快步從更衣室出來,發現顧明恪已等在外麵。看到她,顧明恪起身,說:“我隨你一起去。”

顧明恪也換了尋常衣服,驟然從剛才的緋紅變成淡藍,李朝歌都有些不適應。李朝歌微怔:“你明日還要上朝……”

“這個時候還講究這些做什麼。”顧明恪說,“聖人昏迷,我作為駙馬也該儘孝。我陪你進宮。”

李朝歌本來想說不用,這些事她可以搞定。可是最後,她什麼也沒說,微微點頭:“好。”

李朝歌前世習慣了自己拚自己闖,竟然忘了夫妻本是一體,無論遇到什麼風吹草動,都該兩人一起麵對。

李朝歌終於意識到,今生和前世不同了。

李朝歌和顧明恪換好了衣服,立刻進宮。李懷和李常樂也來參加了李朝歌的婚宴,但是他們不需要更衣,收到天後傳信後,兩人就立刻套車進宮了。

李朝歌是最後一個到的,宮人看到李朝歌和顧明恪走來,連忙進去傳信:“天後,盛元公主及駙馬來了。”

大業殿裡一片慘淡,天後聽到李朝歌來了,勉強打起精神:“快領他們進來。”

李朝歌提著衣擺進殿,她邁入內殿,看到皇帝毫無反應地躺在床上,心中一緊,立刻跑過來:“聖人!天後,聖人怎麼了?”

明明晚上送她出嫁的時候皇帝還好好的,這才過了一個時辰,皇帝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天後坐在皇帝塌邊,她還穿著盛大的皇後禮服,然而天後臉色蒼白,神情倦怠,和典禮上神采飛揚的模樣判若兩人。

天後撐住眉心,短短半年,她明顯蒼老了很多:“你出宮後,聖人很開心,和我說了很多話。後來,他說有點累,我便讓人服侍他睡下。誰想……”

李朝歌看向塌上的皇帝,他無知無覺地閉著眼睛,臉色蠟黃,嘴唇灰敗,看不出生氣。李朝歌心重重地沉下去。

她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十一月才到達東都,那時候李善、李澤俱已辭世,李朝歌前世從未見過父親和兄長,李澤也終生不知李朝歌還活著。今生她提前兩年回到東都,終於圓了前世的遺憾,沒想到,卻要親眼看著兄長和父親接連離開。

李朝歌問:“禦醫呢?快讓禦醫來診脈。”

太醫署的禦醫早就在旁邊候著了,聞言,為首的禦醫上前,對李朝歌行禮道:“回稟盛元公主,老臣已給聖人看過脈。聖人……脈象微弱,已到大限。請天後、太子和公主早做準備。”

早做準備?做什麼準備呢?李朝歌眼眶猛地一酸,旁邊李常樂已經嗚嗚哭了起來,殿中人見狀,連忙去安撫李常樂。

李朝歌垂頭,悄悄擦去自己眼角的淚珠。眾人注意力都在李常樂身上,沒人留意到李朝歌。李朝歌調整好情緒,抬頭坐好,手背忽然覆上一個微涼的手掌。

李朝歌回頭,見顧明恪目視前方,無聲地安慰她。

他的手掌熱度很淡,幾乎是涼的。可是李朝歌內心卻漸漸安穩下來,是啊,生老病死非人力能及,李朝歌能做的,隻有靜靜陪皇帝走過最後一段時光。

眾人靜默地守在皇帝病榻前,誰都無心說話。後麵天後熬不住,被宮人和李朝歌勸回去了。沒過多久,李常樂止不住打瞌睡,李懷帶人去安置李常樂休息。最後,大殿中隻剩李朝歌。

顧明恪一直陪在李朝歌身邊。天色將明時,他給李朝歌拿來水,說:“潤潤嗓子吧。你守了一夜,當心身體撐不住。”

李朝歌沉默地接過水,一杯水入喉,她卻沒有任何感覺。大業殿中安安靜靜的,都能聽到青煙升起的聲音。片刻後,李朝歌有些沙啞的嗓音響起:“今年春天,我不該出京的,我應該一直留在東都。”

李朝歌年初時帶兵去汾州查武神廟的事,一去四個月,直到七天前才回來。她自從相認就一直奔波在外,很少和皇帝相處。她總覺得大事要緊,兒女情長不急,沒想到,此後竟再也沒機會了。

顧明恪靜靜陪在她身邊,他將她鬢邊散落的頭發挽起,說:“不要胡思亂想。你身為女兒,已經做得無可指摘。聖人對你給予厚望,等他醒來,絕不想看著你遊思妄量,胡亂自責。”

李朝歌閉上眼睛,覺得十分疲憊。李朝歌聲音低低的,道:“我在外流浪十年,即便回來也總是跑動跑西,沒在聖人身邊儘孝幾天。當女兒做成我這樣,實在太失職了。”

顧明恪正要說什麼,突然感受到皇帝氣息變動,立刻看向塌上。李朝歌也跟著抬頭,看到皇帝的指尖微弱地動了動,隨即,費力地睜開眼睛。

李朝歌又驚又喜,立刻對侍從道:“聖人醒了,快宣太醫,通知天後!”

天後和李懷、李常樂很快趕來,皇帝被眾人圍在塌上,剛剛讓禦醫診過脈。天後急匆匆奔來,她看到皇帝,眼淚險些掉下來:“聖人。”

皇帝剛才含了參片,現在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天後想到“回光返照”這四個字,心裡痛極。

天後坐到塌邊,李朝歌和李懷、李常樂分彆圍在周圍。皇帝病危這麼大的事,天後壓根沒有通知其他皇子皇女。李許遠在壽州,李貞已是方外之人。昨日李貞沒有參加李朝歌的婚禮,錯過了第一手消息,等後麵她再聽到風聲,也出不了公主府了。

皇帝環顧四周,道:“你們都來了呀。太子呢?”

眾人愣怔,皇帝隨即反應過來,低喃:“是朕糊塗了,太子已經病逝了。”

如今李懷已入主東宮,但是皇帝口中的“太子”,顯然指李善。

天後轉過臉拭淚,李朝歌心裡難受,默默垂下頭。李常樂捂著嘴,嗚嗚哭泣。李懷用力握拳,喊了句“聖人”,接下來的話卻說不出來。

皇帝看起來倒很平靜,他早知自己大限將近,這些年他飽受病痛,如今終於到了解脫的時候。皇帝說:“沒什麼好哭的,人終有一死,朕身為皇帝,兒女雙全,四海升平,委實再無遺憾。皇太子李懷聰明敦厚,堪表皇帝之器,爾等當竭誠輔佐太子,光耀大唐基業。朕走後,停靈七日則殯,江山社稷至重,不可暫曠,太子於朕靈柩前即皇帝位,服紀皆依漢製。太子守孝不必守滿三年,以日易月,當以國家大事為重。朕身後園陵葬儀等,一切從儉,勿要擾民。”

皇帝斷斷續續說,其他人便哭著聽,內侍跪坐一邊,將皇帝遺詔字字記下。皇帝說完政事安排後,看向自己的妻子兒女。

皇帝目光慢慢從眾人身上掃過,除了病逝的李善,其他孩子都圍在他身邊,李朝歌是和顧明恪一起來的。皇帝心生感觸,沉沉說道:“後宮不可無主,賜刑部尚書孫女、陝州刺史劉延景之女劉氏為太子妃,太子出孝後完婚。朕即將去九泉之下侍奉父皇,廣寧便不必留在道門了,等朕死後,廣寧還俗,好好找一個如意郎君。”

李懷和李常樂抹著眼淚應下。皇帝交代完這兩人後,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微微垂首,露出聽訓的姿態。皇帝似有感慨,說道:“朕總擔心常樂被人欺負,太子不出息不上進,卻唯獨擔心你太辛苦。你什麼都很好,無論為女為臣,都無可指摘。朕很欣慰有你這樣的女兒,但你總是獨來獨往,朕不怕你荒唐享樂,卻怕你身邊沒人陪伴。幸好你成婚了,日後,你們夫妻兩人要同心同德,生死與共,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一起麵對。”

李朝歌沒料到皇帝竟然和她說這些話,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顧明恪心中輕歎,抬手應下:“臣遵命,必不負聖人所托。”

國家大事安排完了,孩子也安排完了,剩下的唯有妻子。天後於他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二十年相伴,她是愛妻,是親人,是同伴,也是政敵。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他知曉她的野心,也明白她的缺點,如今皇帝在生命儘頭,依然為天後鋪好最後一截路:“太子繼位後,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天後聽到這裡,手裡的帕子鬆了又緊。她無疑很是鬆了一口氣,可是看到麵前氣息奄奄的丈夫,又覺得哀傷:“聖人。”

皇帝剛才那些話雖然微弱,可是條理清晰,思緒敏捷,依然可見一個帝王的政治智慧。但現在麵對著天後,皇帝褪去帝王身份,如一對尋常夫妻般,對天後說道:“我先走了,以後,就留你一人了。好好照顧孩子們,太子處事不成熟,你多教著他些。”

天後忍著淚,默默點頭。

“朕死後,諸王各加封一百戶,公主加五十戶。內外文武九品以上各進一階,軍中年滿五十者,並放出軍,天下百姓年滿五十者,皆免課役。”

皇帝聲音越來越淡,殿中沉寂許久,天後試探著喚:“陛下,陛下?”

皇帝靠在枕上,手輕輕放置在床邊,再無反應。

大業殿內外突然響起哭聲,內侍快步跑到台階前,對著長長的玉階,哀聲唱道:“聖人賓天了。”

此刻,東方魚白,一輪朝陽躍上地平線,朝人間投來永徽二十四年七月廿一的第一縷陽光。

皇帝李澤,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