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去偽裝,暢所欲言嗎?”
讀完裴湘留下的長信後,基督山伯爵不由自主地稍稍想象了一下來日友朋相聚且隨心談笑的歡欣溫馨場景,唇邊漸漸浮現一抹輕鬆笑意,但很快又收斂了。
他告誡自己不要過於貪戀溫暖與幸福,因為那是悲傷和仇恨最可怕的天敵。一旦沉浸其中,愛德蒙·唐泰斯胸膛裡那顆為了複仇而變得冷硬的心也許,不,是一定會深陷軟弱之間的。
“在一切結束之前,在有罪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之前,我不能放任自己靠近幸福,不能讓那些美好純粹的真摯情誼過多地占據我的心神、分散我的精力。我該專注於天主賜予我的複仇之責,哪怕……因此錯過了命運中一份非常美好的禮物,我也要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結局,因為這是我選擇複仇之路的代價……”
基督山伯爵輕輕折好裴湘的信函,連同之前他衝動之下寫好的兩封長信一起放進銀紋木盒的暗格內,同時打消了立刻追上朋友並和她好好說說話的念頭。
然而,他心中的關切之情卻不曾減弱半分,尤其是一想到他的朋友眼中含淚的委屈樣子,他就頗為後悔自己之前對“傑拉夫·德·林內”的嚴厲挑剔態度。
“我該給她寫一封信的,再仔細問問有關‘林內先生’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重新拿起紙筆,回憶著朋友在信中透露出的那些信息,眼中劃過一抹凝重。
倘若沒有理解錯誤的話,他的那位特例獨行的朋友已經悄悄為她自己預備下了一個注定要過早去世的“丈夫”,然後,她就會以“夫人”的身份獲得更多的行動自由以及對財產的掌控權。
“卡爾梅拉小姐會選擇這樣一條路,我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意外。”
黑發伯爵一邊低頭寫信一邊琢磨收信人的脾氣性情。
“她可不會把未來和幸福完全托付給某位男士,哪怕那位男士尊貴如國王、品行如聖人,對卡爾梅拉小姐來說,都不如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來得重要。她不以嫁得貴婿為榮耀,反而更願意成為榮耀本身。她願意成為一位保護者,既保護她自己的幸福與自由,也能保護她所愛的人……”
想到這裡,基督山伯爵放慢了書寫速度,忍不住回想二十歲時的自己有沒有這樣堅定的想法與行動力。
也許是被一位年輕姑娘的勇氣所感染,也許是今天的種種驚奇經曆已然消耗了他太多的情緒,離開伊夫堡監獄許久的男人第一次以一種極其平和的心態,認真回憶著蒙冤入獄後最初幾年的時光。
那時候的他單純率真,沒有讀過什麼書,突然失去自由後茫然不知所措。他一麵為自己的種種不幸遭遇而感到驚愕痛苦,一麵又時時刻刻擔心監獄外的親人……因為堅信自己的無辜和對親人的愛,他在黑暗的牢房中也始終堅守著希望。
“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法裡亞神甫的話,”基督山伯爵在心中做出假設,“如果沒有那位可敬老人的教導與指引,如果逃出伊夫堡監獄後的我沒有在基督山島上找到寶藏,那麼,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我還有決心、耐心和信心來展開這場報複嗎?”
基督山伯爵停下筆,心想如果自己不曾有機會接受到一位睿智而博學的老人的教導,那他如今所選擇的複仇之路也許會是另一種形式。他有可能會像一個決心複仇的科西嘉人那樣,通過血腥刺殺的方式在暗中了解敵人的性命。
“可是那樣做了之後,我絕對不會感到真正釋然的。敵人對我和對我親人的折磨是緩慢而冷酷的,是卑劣並且應該被唾棄的。如果我用刺殺的形式瞬間剝奪了他們的性命,既不能將他們的罪行公之於眾,也不能抵消我這些年遭受的日日夜夜的苦難……”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基督山伯爵的沉思,啞奴阿裡來向主人請示出發離島的時間。
“把開船的時間往後推遲一個小時。”基督山伯爵看了一眼隻寫了一半的信,揚聲吩咐阿裡。
阿裡躬身行禮,然後迅速離開了。
回過神來的基督山伯爵不再沉浸於對過往的回憶和種種假設中,而是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寫信這件事上。
他暫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心平氣和地梳理過去對自己心態方麵所產生的微妙影響,但卻十分明確地認識到,自己是理解甚至佩服裴湘的這種選擇的。
二十歲開朗天真的愛德蒙·唐泰斯也許對此感觸不深,可是經受過無助苦難與最深切遺憾的基督山伯爵卻太清楚掌控命運的重要性了。
當然,他也並不是百分百地讚同裴湘的所有選擇的。和聖費利切伯爵一樣,他並不希望卡爾梅拉小姐——他年輕的朋友,從一開始就拒絕真摯浪漫的愛情。
“雖然美滿的婚姻需要幾分運氣,可還是有一些人幸運得到了。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對婚姻和愛情多一些期待與信心呢?我多麼希望我的朋友也屬於那些幸運者之一——既然我已經失去了機會。而且,這樣一來,這世上也會多一個最幸運的男人。”
基督山伯爵相信,如果他的朋友在未來會愛上哪個男人的話,那麼,那個男人必然擁有眾多的羨慕者和嫉妒者。而作為卡爾梅拉小姐鐘情的伴侶,那人也必然會擁有足夠的智慧來看清楚一個事實,就是他此生足夠幸運,應該倍感珍惜。
一個小時後,終於寫完回信的黑發伯爵親手拿著銀紋木盒走出了他的地下宮殿,然後乘船離開了這個對他意義重大的礁石海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