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意識轉頭望向裴湘。
男人並沒有留意到,他的這個小小動作讓不遠處的梅爾塞苔絲目露驚怔,瘦削的肩膀更是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就在這一瞬間,她猛然遭遇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哀傷之事。
而當基督山伯爵再次回頭瞧向麵色慘白的莫爾塞夫夫人時,這位夫人已經飛速地收斂起了眼中的淒楚落寞,重新揚起一抹溫婉淺笑,同時非常認真地看了裴湘一眼。
“能得到夫人您的邀約,我感到不勝榮幸。”
基督山伯爵又看了裴湘一眼,而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到梅爾塞苔絲身側。
“我很樂意參觀貴府的花園和暖房,但恕我無法答應夫人您的另一個提議。我今晚不想品嘗任何水果,這和我一貫保持的節食習慣有關。”
梅爾塞苔絲聽到基督山伯爵拒絕吃東西,眉目間浮現出幾許淡淡的憂傷神色。
這位聰敏多才的女性同樣聽說過一種來自東方的習俗,就是當兩個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分享過食物後,那他們就是朋友了。
她想起基督山伯爵今晚不曾在莫爾塞夫伯爵府上喝過一滴水或者吃過一口食物,就感到既驚慌又悲切。她清晰地意識到,愛德蒙·唐泰斯已經回來了,並且選擇了絕不原諒這條路。
梅爾塞苔絲深深地凝視了片刻身邊的黑發客人,麵上表情不變,心中卻淒然。雖然這人如今看起來這樣年輕,外貌氣質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更是換了新的姓名身份……但她怎麼會認不出自己深愛過的男人?
往事依舊曆曆在目,現實卻已然物是人非。已經為人妻、為人母的梅爾塞苔絲勉強笑了笑,用隱藏著苦澀的聲音緩緩說道:
“伯爵先生,您和我來吧,也許……在看到那些新鮮甜美的果實後,您就改變主意了。”
說著話,梅爾塞苔絲就率先往外走去,不再給黑發客人開口拒絕的機會……
——*——*——
梅爾塞苔絲此時尚且不清楚丈夫費爾南在愛德蒙·唐泰斯蒙冤入獄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麼卑鄙角色,不知道那封由唐格拉爾寫下的誣告信函就是費爾南親自投遞的。
她隻以為昔日的未婚夫在責怪她的懦弱與逃避,責怪她因為恐懼孤獨而迅速另嫁他人的薄情行為。
同樣,梅爾塞苔絲以為基督山伯爵對費爾南的敵意主要來自他們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因為當年的費爾南確實一直在覬覦著愛德蒙·唐泰斯的未婚妻,並在唐泰斯出事後趁虛而入迎娶了梅爾塞苔絲。
所以,此時的梅爾塞苔絲還暗自希望著基督山伯爵能夠原諒寬恕他們夫妻,而不是始終耿耿於懷。
然而,令心存幻想的梅爾塞苔絲感到悲哀失落的是,走進暖房後的基督山伯爵依舊態度堅定地拒絕了她親手采摘的新鮮果實,沒有絲毫動容和心軟的跡象。
望著基督山伯爵那冷峻蒼白的麵容,梅爾塞苔絲隻覺得一陣恐懼之情驟然席卷心頭。哪怕是在溫度不低的暖房內,她還是覺得手腳漸漸變得冰涼麻木。
沉默片刻後,梅爾塞苔絲放下手中的麝香葡萄和桃子,不再勸說基督山伯爵品嘗。
她一向十分清楚,對方是那種意誌極為堅定的男人,一旦真正做出了選擇,就很難讓他改變想法。而這種品格,正是她所欠缺的,也是她所羨慕的。
“伯爵先生,您之前吃過很多苦嗎?”
“您為什麼這樣問,夫人?”
梅爾塞苔絲悵然輕歎,心中暗道,因為如今的基督山伯爵已經和曾經的愛德蒙·唐泰斯完全不同了,而一個人的身上能發生這樣巨大的改變,多半和苦難經曆有關。
她這樣想,但卻無法這樣說。
“隻是一種感覺。”她語氣淡淡地答道。
“您的感覺很準確,”基督山伯爵這次直接給出了答案,“我確實吃過很多苦。”
“那您現在呢?”梅爾塞苔絲有些急切地問道,“您現在擁有自由、健康,還有財富地位,已經無需再吃苦了,您會感到幸福嗎?”
“幸福?是的,夫人,既然您這樣問了,那我就回答您,我已經感受到幸福的氣息了。那氣息芬芳馥鬱,已經漸漸撫平了我心中那些因苦難而留下的傷痕。是的,我現在感覺到了幸福,並且也找到了追尋幸福的方向。”
“聽您這樣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梅爾塞苔絲的眉目間有著真摯的歡欣,還有一點淡淡的酸澀與惘然,她歎息著輕輕偏過頭,不讓基督山伯爵瞥見她微紅的眼眶,“既然苦難已經過去,請您一定要把握住和保護好現在的幸福。”
基督山點了點頭,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裴湘動手揍人時的利落瀟灑身姿,他連忙閉了閉眼壓下記憶中的鮮活畫麵,換成心上人穿著潔白的裙子站在滿架粉色薔薇前嫣然淺笑的場景。
“當然,我會保護好的。”伯爵先生異常篤定地答道。
討論過有關幸福的話題後,在暖房內散步的兩人都暫時不再出聲。他們沿著鋪設在鮮花與果樹間的磚石小路走走停停,各自想著心事。
過了好一會兒,眼看就要走到小路儘頭了,梅爾塞苔絲才再次出聲問道:“伯爵先生,您結婚了嗎?”
“沒有。”
“那您現在是一個人過嗎?”
“我收養了一個女兒,她是希臘人,現在跟我住在巴黎。不過,她一兩年內應該就會嫁去英國了,有個不錯的小夥子之前來拜訪過我。”
“那您身邊還有彆的親人陪伴您嗎?”
“沒有。”
再次聽到否定答案,梅爾塞苔絲不由自主地歎息出聲。她慢慢停下腳步,有些出神地望著不遠處的暖房出口,語帶悲傷地問道:
“那您還打算結婚嗎?總不能一直一個人生活呀。”
“……我心裡有結婚的願望,或者說是奢望。但這件事……並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基督山伯爵停頓了一下,才坦然說道。
梅爾塞苔絲驟然握緊雙手,又漸漸鬆開。她飛快地瞧了基督山伯爵一眼,那目光中似乎蘊含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我聽得出,您心裡已經有愛慕的女子了,但是您對結婚這件事卻不是那麼樂觀肯定。我想問問,是什麼原因讓您退卻了?”
“總得對方點頭同意。”
“哦,她不愛您嗎?”
基督山伯爵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一直走到暖房出口處,才轉身望向靜靜站在果樹下的梅爾塞苔絲,而後如同和一位老朋友傾訴心事那樣,語氣平和地解釋道:
“她允許我追求她。但是,關於她的任何事,我都覺得應該更慎重一些,我怕她以後會後悔,因為她明明值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