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聽見急促的風聲。
小師姐笛聲沒停, 不久前還是高山流水、幽泉嬉月,隨著曲調驟然揚高,音律越發迅疾, 逐漸形成磅礴之勢,有如九天星河迢迢而落, 激起浪騰雷鳴。
紅霧在狂風裡節節後退, 枝葉沙沙作響,露出能夠望見天空的縫隙。
此時正值白天, 時候尚早。之前還能見到幾縷燦爛陽光,這會兒再一仰頭,天邊卻是濃雲彙聚、一片烏烏茫茫。
一道電光急急竄過,裹挾著雷鳴的轟隆聲響。
……必須速戰速決。
楚明箏分神片刻, 甫一凝神, 笛聲中靈力更濃。
邪龍被擊中識海, 疼得長尾亂晃, 重重掃去, 便是林木傾頹,揚起陣陣塵沙。
四麵八方皆是殺機, 她卻巋然不動,又是一曲聲調起,驚濤駭浪。
生死之戰, 勝負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磅礴靈力如山如海,洶洶湧入赤練識海之間, 本就岌岌可危的壁壘遭到此等衝撞,斷開潛藏於深處的那根弦。
緊隨其後, 便是神識的轟然倒塌。
邪龍落地的刹那,發出一道沉沉悶響。秦蘿正想上前, 卻聽伏魔錄振聲:“等等,雷劫未至。”
秦蘿一呆,從腦子裡搜尋與這兩個字相關的記憶:“雷劫?”
對了。
在修真界裡,為了淬煉心神體魄,從金丹開始,每到進階都會降下天雷――相當於畢業考試。
修為越高,承受的天雷也就越強。
如果能挺過去,便可扶搖直上,順利進入下一等階;倘若沒辦法熬過天雷引來的劇痛,就不得不被迫留級,繼續停在本階修煉,直到下一次機緣到來。
想到這裡,秦蘿忍不住抿了抿嘴。
聽說有些天雷太狠,有劈死過人的先例。她雖然相信小師姐,可現在的小師姐精疲力竭,要是那雷太凶――
“放心吧,不過是金丹期的劫雷,還不至於多麼要人性命。”
伏魔錄道:“更何況雷劫重在檢驗根基與心魄,縱使她身上那麼多傷,應該也不成問題。你就在此地好好待著,不要上前給楚明箏搗亂。”
秦蘿點頭,雖沒再說話,心中卻仍是緊張。
天邊烏雲蓋頂,倏爾劃過一道細長白光,自天穹直直落下,恍如九天之劍。
白光照亮蔥蔥蘢蘢的密林,也映出邪龍猩紅如血的龐大身軀,墜向少女纖瘦的身影時,向四周轟地爆開。
秦蘿用力捏了捏拳頭。
白芒如霧亦如電,悠悠四散之際,揚起滿地風沙。
她望見一束逶迤黑發,再往下,是一對清麗無雙、流盼生姿的雙眼,比曾經所見更加決絕,也更為堅定溫和。
雷劫消,金丹成。
秦蘿咧開嘴角,向前奔跑的時候,發間穿過一縷呼啦啦的風:“小師姐!”
*
和所有電影電視劇裡的警察一樣,當長老們趕來時,赤練已經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成了條雙眼緊閉的死龍。
楚明箏之前被邪氣侵入識海,後來又與赤練纏鬥許久,等捱過雷劫,便失了意識沉沉睡去。
好在她所受多為皮肉傷,識海裡不過是精疲力竭、沒剩下太多靈力,未曾遭受重創。在場所有人之中,受傷最重的當屬白也。
他的識海本就破損不堪,今日又被赤練抓住這一處破綻,以龍息大肆入侵,此刻識海大損,連原型也沒辦法維持,再度化作一隻傷痕累累的小狐狸。
當時小師姐被心魔所困,正因有他挺身而出,才護住了另外三人的周全。
秦蘿自然明白這一層道理,看著雪白皮毛上的涔涔血跡,心裡悶悶地難受。
她不懂得多麼神通廣大的仙法,隻能匆匆低下腦袋,在儲物袋中翻找藥材。還沒搜出個所以然,就冷不防聽見一道男音:“這隻小狐狸……為何傷得如此之重?”
來人乃蒼梧仙宗執法長老,負責懲戒逾矩弟子、鎮壓作亂邪祟。
與時常笑嗬嗬的齊薇江逢月相比,這位長老生得高大冷肅,晃眼一瞧,如同一塊在眼前浮來浮去的冰川,讓秦蘿跟見到班主任似的,條件反射挺了挺脊背。
“因為――”
眼看小姑娘毫無防備地開口,伏魔錄在心中暗道不好。
雖然它並不喜歡這個來曆不明的妖族小子,但他畢竟算是秦蘿的救命恩人,應當不是窮凶極惡之徒。
如果他真是一隻狐狸也就罷了,可一旦秦蘿說出他妖族的身份……
以蒼梧慣例,對於擅闖宗門的外人,一向嚴懲不貸。
蜷縮在樹下的白狐尾巴微微一動,爪子往身下縮了縮。
伏魔錄正要出言提醒,卻見秦蘿已經開了口。
“因為我和它一起從仙鶴上掉了下來,等找到它,就已經是這樣了――應該是被那些樹藤傷到的。”
頂著亂蓬蓬雞窩頭的小團一本正經,說著加重語氣:“長老!您一定不知道,當時這地方全是蛇一樣動來動去扭個不停的樹,見人就打,我也被抽了好幾下,還有那些鮮紅鮮紅的霧――”
伏魔錄沉默一瞬。
伏魔錄原地鼓掌。
小丫頭,看不出來挺聰明啊!嗯嗯,一定是因為跟它在一起久了,雄才大略也會人傳人嘛!
她說得繪聲繪色,狐狸體內又尋不出妖丹的痕跡,很難叫人生出懷疑。
執法長老顯然不是擅長應付小孩的性子,沒聽一會兒便連連點頭,開始敷衍大法:“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那長老長老,”女孩眨眨眼睛,輕輕拉一拉他衣袖,“大家都受了傷,您能不能帶他們去醫館看看呀?我靈力不夠,沒辦法禦器飛行。”
執法長老:……
執法長老彆開視線:“嗯。”
蒼梧仙宗地廣人稀,大多山穀叢林人跡罕至,加之那片叢林十足偏僻,因而赤練蟄伏許久,始終未被發現。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醫館,秦蘿坐在楚明箏床邊,兩隻手撐著腮幫子,“我們門派不是處處設有符咒陣法嗎?如果有彆的東西闖進來,應該會被長老們知道才對。”
“此番進入蒼梧的,一是那狐妖小子,二是赤練龍。”
伏魔錄耐心解釋:“他們皆是身受重傷,之前應該經曆過一場劇烈打鬥。前者雖是妖族,卻不知為何沒有妖丹,不會被陣法察覺;至於赤練,龍本身並非邪物,不被劃分在需要警惕的對象裡,所以也沒有觸發警報。”
它頓了頓:“要不是它今日放出那麼濃的邪氣,恐怕仍舊沒辦法被發現。”
秦蘿又不懂了:“可它為什麼要對我們下手?這裡是蒼梧仙宗,隻要暴露蹤跡,不就被長老們抓住了嗎?”
“赤練靈智未開,在它的認知裡,恐怕根本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伏魔錄聳肩:“雖說萬物有靈,但靈獸與人終究有所差彆。它前段時間受了重傷,不得不收斂氣息、不讓任何生物察覺;今日恢複大半,又恰巧遇上你們幾個倒黴蛋,一時興起,就把你們拽了下去。”
它說罷思忖稍許,又笑了笑:“更大的可能性,是它感應到了那隻狐狸的氣息,想把死對頭斬草除根――你們這群小朋友,算是讓它更開心的下酒菜。”
“好有道理!伏伏你真聰明!”
秦蘿聽得認真,嘴巴張成圓圓○型,細細想了會兒,又在識海裡悄悄出聲:“那豈不是很不公平?像龍啊鳳凰啊靈獸啊,一生下來就是笨笨的。它們要修煉很久很久,才能擁有和我們一樣的靈智吧。”
許是組織語句,伏魔錄沉默了半晌。
“的確很不公平。”
它笑了笑:“但與此同時,天道又極為公平,三界輪回永世不休,所得所獲皆為因果。世間本是‘無我’,此生為人,下輩子便要償還更多的孽債,再入輪回之間,這便是無數人想要得道升仙、永駐長生的原因――你是不是快要聽不懂了?”
小朋友鼓著一張圓乎乎的臉,輕輕點頭。
“總而言之,就是多做好事,萬萬不要心存惡念。”
伏魔錄搖頭笑笑,不過須臾,忽地把語氣壓低:“噓,快看。”
秦蘿猜出它的意思,端端正正把身子挺直,安靜低下腦袋。
正午的陽光明朗和煦,透過窗戶湧進來,落在眼前人白皙的側臉和鼻尖上。少女纖長的睫毛原是一動不動,這會兒無聲一顫,灑下點點細碎金光。
她不敢出聲,渾身上下也沒有動作,隻呆呆看著長睫輕動,像小扇子那樣緩緩打開,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
秦蘿心口噗噗跳,嘴角忍不住上翹,連帶著眼尾也彎出小小的弧度:“小師姐。”
惺忪睡意尚未散去,在朦朦朧朧的意識裡,楚明箏費力睜開眼睛。
她方才夢見了秦蘿,如今睜開雙眼,不知自己究竟身處現實還是夢境,恍惚著皺了皺眉。
床前的女孩湊近一些:“小師姐,你還有哪裡難受嗎?身上還痛不痛?我――”
她話沒說完,整個人兀地往前傾去。
秦蘿瞳孔震了震,想說的話一股腦縮回肚子裡頭。
猝不及防被抱住,好在這樣的姿勢並不叫人難受。
小師姐胸口很熱,散著柔柔淡淡的香,因為力道很輕,秦蘿像是整個人墜進了熱騰騰的棉花,
楚明箏的嗓音有些啞:“……蘿蘿?”
懷裡毛茸茸的圓球點點頭。
她停頓片刻,咬了咬牙:“那條龍――”
“它已經被小師姐除掉啦。”
秦蘿笨拙抬起右手,身為年紀更小的一方,安撫般摸了摸她後背:“小師姐保護了我們所有人,超厲害的!對了,醫修姐姐說,你的毒已經全部解開啦。小師姐,你想不想看看鏡子?現在的你有那――麼那麼漂亮。”
不是做夢,她……當真能聽見了。
稚嫩的童音柔柔掠過耳畔,楚明箏怔忪一刹:“你……一直在尋找解藥?為何不告訴我?”
“因為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秦蘿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蹭在脖子上,帶來連綿的癢。楚明箏見不到她的表情,卻仿佛能見到一雙晶晶亮亮的黑眼睛,像月牙那樣彎起來。
“小師姐天賦那麼高,性格又好,長得也漂亮。我喜歡你,不想看見你不高興。”
女孩還在嘟嘟囔囔,用腦袋蹭了蹭她下巴:“小師姐,你有沒有開心一點?”
窗邊的陽光慢慢聚攏,像水一般漸漸蕩開。醫館裡寂靜無聲,隻能聽見樹枝晃動的沙沙聲響。
耳邊仿佛還殘留著那些話的餘音,裹挾著暖洋洋的太陽熱氣,從耳朵一直往裡。
先是來到咽喉,緊接著是心口、腹腔與五臟六腑,最後連血液也沾染了暖意,從得過且過的瀕死之態逐漸複蘇。
能聽見那一聲“喜歡”,她豈止是開心――這分明是夢裡都不曾出現的場景。
“……嗯,多謝。”
楚明箏把小小圓團抱得更緊,感受女孩清淺的靈氣與吐息,半晌,壓下喉間湧起的哽咽,低低出聲:“你能多陪我說說話嗎?”
她性子內斂,不習慣太過直白的表達,此時卻抿了抿唇,忍著耳根上的熱氣生澀補充:“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因為有金丹重塑體魄,楚明箏身上的傷口不算太嚴重。秦蘿嘰嘰喳喳地說,她便一直安安靜靜地聽,沒過多久,忽然聽見敲門聲。
“打擾二位了。”
年輕的醫修從門外探進腦袋:“蘿蘿,那隻小狐狸醒過來啦。”
秦蘿兀地抬頭。
方才她滿嘴跑馬,已經把小狐狸的事情全盤相告,之前與鄭鈞傲分彆,也拜托過他幫忙隱瞞。
楚明箏大概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對那位不知名姓的妖族少年心存感激,聞言笑笑:“去看看他吧。他的傷應當比我更嚴重。”
小師姐不愧是小師姐,所料果然沒錯。
當秦蘿噔噔噔來到另一處房間,剛打開門,便見到懨懨躺在小窩裡的白毛狐狸。
他的年紀應該很小,還隻是狐狸崽崽的模樣,看上去小小一隻,癱成一團的時候,就成了圓圓的絨毛球。
隻可惜在雪白的毛毛上,生出了許許多多細長的血痕。
“它不愛搭理人,我們同它說話,反應從來是冷冷淡淡的,恐怕隻有你能和它親近了。”
醫修姐姐歎了口氣:“說來奇怪,它身上沒什麼致命傷,卻總是這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你逗一逗它,說不準能叫它開心一點。”
秦蘿同樣擔心,定定點了點頭。
等醫修閉門離去,女孩才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嗷嗷哥哥,你還好嗎?”
白也:……
白也:“不是那個名字。”
伏魔錄看著狐狸小小一團的模樣,又想起他不久前威風凜凜斬妖除魔的風姿,不由偷笑出聲:“他應該是被傷到了識海。這小子沒有妖丹,醫修們自然不會想到這一層。”
“那他的傷沒辦法被治好了嗎?”
“雖然不能找旁人相助,但你可以自己來啊。”
伏魔錄語氣悠哉:“你年紀小,靈氣最是乾淨,用來滋養識海再合適不過。想試試嗎?”
小朋友還是定定點頭,聽它繼續道:“去,把那隻狐狸抱起來。”
秦蘿救狐心切,心裡沒想太多,把小狐狸抱在懷裡的時候,白也卻是不自在地動了動。
失策,重大失策。
當初他以為自己能打完收工,等赤練一死,便可頭也不回地前往幽州,從此與蒼梧仙宗再無交集,因此毫無防備暴露了身份。
然而他終究太年輕,萬萬不會想到,命運的饋贈早就暗中標好了價碼。赤練是死了,白也卻同樣身負重傷,不得不變回這種孱弱無能的模樣。
他並不喜歡自己的原型。
又軟又小,弱不禁風,一遇上大風大浪,就會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因此絕大多數時候,若非實在虛弱不堪,白也絕不會現出原型。
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在某天縮成一團,被人一整個抱在懷裡。
更為羞恥的是,這個女孩知曉他的真實身份,明白這並非一隻普普通通的狐狸。
早知道如此,他定會緘口不言的。
“你彆怕,我可以幫你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