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欲辯已忘言(2 / 2)

抬起頭時卻見窗邊站著個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朗,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風而來。言歡雖奇怪,也未驚慌,隻愣愣看著他。看美人嘔吐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木頭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歡?”

“是。”言歡用絲綢拭了唇角穢物,習慣性地問,“公子怎麼稱呼?”

木頭並不答話,“我來帶你走。”

言歡一愣,“誰讓你來帶我走?”

“蘇離離。”木頭雖認識蘇離離一年有餘,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幾個字平平吐出,心裡反生出一種異樣感覺,些微形諸神色,眼底平添了溫柔。

言歡察言觀色,冷冷一笑,用職業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頭良久,“她憑什麼帶我走?”

木頭被她瞧得有幾分惱怒,“難道你想在這裡?”

“我不想在這裡,可我不要她來救我!”薄酒微醉,言歡有些把持不住情緒。

木頭道:“為什麼不要她救你?”

言歡道:“她要你來你就來?”

一陣短暫的停頓,木頭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來。”算是回答她的話。

“這世上沒有承受不起的責難,隻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歡笑出幾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話。

“你是她什麼人?”木頭又問。

言歡緩緩走近他,手指撫上他的衣襟,毫厘之差時,木頭退開了。言歡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頭眸子微微一眯,眉頭不蹙,卻帶出幾分認真的冷靜,“我為她來救你,你隻用跟我走。”

“我不願意!”言歡應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她又湊近木頭。

“你可以講。”木頭這次沒退,隻一轉身坐在了旁邊的繡凳上。

言歡靜靜地審視他片刻,欠身在桌邊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時才發現茶裡浸了隻細小的蚊子。她轉著手裡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蕩過雪白的瓷,蚊子掙紮片刻,隨水漂蕩。

言歡定定開口,“她並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個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誅他滿門。那一年,他的女兒五歲,有一個從小陪伴著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兒。她們有緣生在同一天,卻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大臣為了避禍,帶著女兒遠走他鄉。那個忠心的小婢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三年間東躲西藏,嘗遍冷暖。”言歡語氣淡定,當真像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著了他們。追殺之下,大臣受了重傷,命不久了。這位小姐當時隻有八歲,追兵重圍中,將那小婢當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這個替身,餘怒未消,說,那位大臣既然自以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讓他的女兒做□□,不許人贖她。”

“替身被送到青樓,教習歌舞,十三歲就接客。耳濡目染,淨是煙媚□□。”言歡頓一頓杯子,“就像這隻蚊子,苦苦掙紮,也隻能溺斃。某一天,這位小姐良心過不去了,想把蚊子撈起來。你說,蚊子已經溺死,撈起來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這小姐再來施她恩惠?”

她神情漸漸激越,

“言歡生來不受人憐,是苦是樂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幫我,我隻無須她來假手!”

她言至此,那個丫鬟與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說的這個大臣,是前太子太傅葉知秋。”木頭冷冷蹦出一句。

言歡神情一凜,“你到底是什麼人?!”

木頭神色變化莫測,“我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正與你說的相合罷了。那個替身為什麼不說自己是假的?”

言歡輕輕一笑,“她說了,沒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這個小姐,她在世上孤立無援。”她輕輕站起,腳步虛浮地走向床榻,側倒在床上,像滿心歡喜,又滿腹憂傷,竟大笑起來。

木頭見她半醉,心中打定主意隻能打暈了扛回去交差。便站起來,撣了撣衣襟,道:“言歡姑娘,得罪了。”

言歡手中抓著一根小指粗的紅線,揚手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木頭一愣。

她扯著繩子,慢條斯理,笑靨如花地接下去,“看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樣的繩子每個房間的床上都有,青樓恩客許多都不把□□當人折騰。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這個繩子,樓下的打手就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房門“砰”的一聲撞開,三個高大的下奴擁進房來,一眼看見一旁的木頭和床上的言歡,一時愣在當場,不明狀況。

言歡纖長白皙的手指飄忽一指,朱唇輕啟道:“這個小賊來我這裡偷東西,捉住他。”

木頭微微一歎,似乎不為所動,也看不見衝上來的打手,對言歡歎道:“我雖能帶你走,卻不想帶你走。”他目不斜視,一伸手,卻堪堪抓住一個打手揮來的一拳,順力一折,腕骨脫臼,將那人一掀,擋開後麵兩人,往窗欞上一蹬,躍出窗去,身姿翩然若雁,轉瞬掩入夜色。

蘇離離等在棺材鋪後院的葫蘆架下,木頭忽然從牆外飛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麵前。見他孤身回來,蘇離離略略一愣,立刻牽著他的袖子道:“你怎麼樣?沒受傷吧,怎麼跳進來了,也不怕把腿傷著……”

木頭微笑著打斷她道:“我已經好了,沒有事。”

蘇離離聽他雲淡風輕般和煦的聲音,大異於

平常,疑道:“言歡呢?”

“有人看著她,她也不願走。”

蘇離離疑心祁鳳翔盯上了言歡,低頭沉思道:“是誰的人?那可怎麼好?那更不能讓她落到彆人手裡。”

木頭看她著急,並不多說,隻道:“你這位姐姐對你頗有怨意,你謀劃這些她未必領情。她既不領情,你索性離她遠遠的才好。”

蘇離離愕然抬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樣開口。木頭眼神中平靜無波,一如他慣常的樣子。他叫她離言歡遠遠的,無論言歡怎樣怨,怎樣說,木頭卻隻為她著想,竟是全然信任。

蘇離離十年來漂泊江湖,藏身市井,冷暖自知,隻覺木頭這一絲暖意流進心裡,愴然難言,將眼睛激得發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虧欠了她。”

木頭手指劃在一個拳頭大的小葫蘆上,“人各有誌,不必相強。她不願受你幫助,就隨她去吧。”

小葫蘆輕輕晃動,拂葉搖藤,煞是可愛,似應和著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