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對月成三人(1 / 2)

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裡。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於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於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裡。”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屍身會分外重,兩人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獨副的香樟板裡。

蘇離離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於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麼?”他有些失神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的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與他父親暴虐的心性毫無沾染。於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麼?”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發,仿佛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勸她,“小姐彆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蘇離離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於飛伸手拽住她的衣角。蘇離離心裡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到頭來他在宮中無人收屍,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地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於飛的頭發,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麼給你吃。”

於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的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

前,探到棺頭,“老程怎麼……”

蘇離離伸手一指簷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的臉色,是難以言說的平靜,他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的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嗎?到我這裡來不就是為抬棺材嗎?”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於飛。於飛搖頭躲在她身後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著於飛的手道:“你去吧。彆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隻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於飛牽到張師傅麵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於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麵。於飛扭頭看著她,泫然欲泣。四個兵士向簷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後麵,“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麵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蘇離離問:“木頭在哪裡?”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著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向祁氏嗎?你跟他去棲雲寺遊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嗎?”

張師傅麵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隻想知道他在哪裡。”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雲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麼。”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後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嗎?看看他是怎麼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

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撫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彆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麼?是要逼問什麼?是想知道什麼?”

張師傅大驚,鬆開於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屍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裡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歎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兒,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崗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裡,應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諡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儘,隻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蓋棺定論!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屍帶棺一起銼骨揚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聖旨,將祁煥臣封為護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並交於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發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強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