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夜雨透關山(1 / 2)

蘇離離猶豫片刻,道:“你……是看陳北光性情優柔多疑,想亂他心誌?”

祁鳳翔抱肘道:“我以為恰恰相反。他們今日一見,陳北光必定振奮勝過往日。”

“那為什麼?”若是以前,蘇離離必定不會這樣問下去。現下祁鳳翔既知道她的身世,又將她捏在手中,便也沒什麼好怕的了。言談之間,反無所顧忌了些。

祁鳳翔豔陽之下笑出幾份清風明月的涼爽,轉看向遠處牆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辭色卻是肅然而不容置疑,“因為我必勝,陳北光必敗,隻是早晚的事。陳北光雖蠢得會為一個女人自亂陣腳,我卻不願以婦人相脅戰勝,白白辱沒了這大好河山。”

他氣度卓然,風神俊朗。蘇離離看著遠處天地相接,層巒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覺出了馳騁天下的快意。她十數年來蝸居一隅,擔驚受怕,一時倍覺釋然。即使天下紛紛攘攘,即使木頭一去不回又怎樣,蘇離離仍是蘇離離,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圓滿。

她受這情緒鼓舞,當下真心實意道:“你這就是所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祁鳳翔望她微笑,“又胡說。我雖樂意狂狷不羈,也自有許多掣肘之事,不得不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無畏。你雖年少清苦些,卻還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這已很好了。”

蘇離離一愣,暗思祁鳳翔確是喜怒極少形諸顏色,永遠不知他在想什麼。隻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將情緒顯露出來,卻是用釘子紮了他自己。他當時冷靜狠厲的神情如在眼前。

蘇離離清咳一聲,“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隻因為遭遇差到了極點,所以無畏無懼。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鳳翔點頭,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嘲諷,道:“不錯,有長進。聽著有些佛道意思了。”

蘇離離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又道:“隻是有些人不是不願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進無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辭官遠走可自由了?”見她漸漸又眼現迷糊,高興道,“小姑娘,好好參悟吧。”

蘇離離大不是滋味,此人專喜貶低彆人來

襯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麼講都像是有理。祁鳳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過冒傻氣正是你的可愛之處,改了倒一無是處了。”言罷,施施然地撣了撣衣襟,便往回走。

蘇離離驀然想起,來見他可不為這麼鬼扯一通,連忙追上去叫道:“將軍大人你等等——”

祁鳳翔頭也不回,蘇離離大聲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鳳翔一撩衣擺邁進畫閣裡,平淡道:“不行。”徑自走到大案前,鋪開一張地圖,上麵標著三色線號。

蘇離離一頭紮到案上,“為什麼?!”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錯,遂決定死纏爛打一番。

祁鳳翔閒閒地將圖一指,“你說蕭節會不會幫陳北光?”

“啊?”蘇離離始料不及。

祁鳳翔將圖上態勢指給她看,道:“如若你是蕭節,你會出兵給陳北光解圍嗎?”

蘇離離眉頭一皺,“陳北光一敗,他唇亡齒寒,自然要救。”

祁鳳翔狹長的眼眸微微一眯,一本正經道:“原來如此,你知道‘唇亡齒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輕’嗎?”

“什麼?”

祁鳳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戰國策》上講,楚國伐韓,韓求救於秦,派使者尚勒去遊說秦王出兵。尚勒講了‘唇亡齒寒’的道理,秦王很讚許,秦宣太後卻對尚勒說:‘當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條腿在我身上,我覺得很重;可先帝整個人壓到我身上時,我卻不覺得重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前傾湊近蘇離離,萬惡地笑道:“宣太後說:‘因為那時舒服啊!以秦救韓,正是負重致遠,韓國不給秦國好處,讓秦國舒服,秦國憑什麼出兵?’依我看,蕭節隻怕和宣太後差不多。”

蘇離離聽得目瞪口呆,兼兩頰飛紅,結巴道:“啊……啊,這……這太後可真大膽,朝堂之上,外使麵前敢說這樣的話……”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欣賞她如遭雷擊的表情,接著道:“這也沒什麼,秦太後大多彪悍若此。始皇之母趙姬,有一個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記》中記載,此人有一項異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嗎?”

蘇離離大驚失色,連脖子都紅了,兔子一樣蹦起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

用,我不想知道。”邊說邊走,落荒而逃。祁鳳翔靜靜地看她跑出了門,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蘇離離如離弦之箭躥出了將軍府,看見的人都要讚一聲,不愧是箭矢造辦,人如其職!

蘇離離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眾工匠正削得那木杆喳喳作響。這兩日祁鳳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離的長箭,箭身長、寬,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蘇離離一一地驗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鬆木獨板六寸厚,這個規格材質,棺材裡算是下品。她撫著鬆木特有的紋理,窘意漸消,心裡卻憤怒起來。祁鳳翔這廝真不是個好東西,看書都看得如此齷齪。她轉而一想,也不對,《戰國策》怎麼能叫齷齪。那麼是他這個人齷齪,對!他竟然說……舒服……啊呸!

蘇離離想了一回,臉上又有些發熱,起身招呼了兩個人進來釘那棺材板。兩個短衣小工依著她的指導,叮叮當當釘好了。合了蓋子,處處合適,隻要刷上漆,就能嚴絲合縫了。其中一人讚道:“總管做的棺材比我們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鋪子做的都好。”

蘇離離於做棺材一事也從不妄自菲薄,道:“我本來就是經營棺材鋪子的,經手的棺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聲笑道:“是,是,總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蘇離離眉頭一皺,“什麼?他怎麼不跟我說。”

“他知道現在正忙,不許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麵,“還跟王師傅說好,不告訴你。”

蘇離離心下雪亮,這人是在告小狀啊。不辭而彆,師傅還幫著隱瞞,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許是家裡出了什麼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麵,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問明白再說吧。”

告狀那人不料她就這樣辦了,想再添兩句,又看她神情淡漠,隻得悻悻而出。

蘇離離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彆人能溜,她為什麼不能溜?祁鳳翔讓她造辦,她就傻在這裡造辦,又沒賣給他,憑什麼啊?此念一起,再難止住。方才他說後日辰時與陳北光決戰,到時兵馬一動,兩陣對圓,誰還顧得上看著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陰了起來,祁鳳翔領兵往成阜。蘇離離早起飽吃一頓,穿著素日穿的衣裳,揣上餘下的軍需錢款,假作去找應文,實則攜款潛逃。遠遠跟在大軍後麵,自北門而出。她站在城牆邊,看著後軍遠去時揚起的塵土,心裡倒生出幾分茫然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