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離道:“什麼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來,沿著手臂撫上她的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裡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裡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相擁良久,她把臉埋在他肩頸處,用衣料蹭淨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麼?”
木頭望著她的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蘇離離道:“今後改叫江木頭。”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起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的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睜開,點頭喟歎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細雨在屋外飄飄落下,像滿天浮塵蓋世。他們牽著手跑到藥院裡,銅燈之下,頭發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像染滿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還是冷風吹的,蘇離離臉上有些紅,格外動人。
韓蟄鳴夫婦、陸伯和時繹之都坐在桌前等他們吃飯,但見木頭笑容雖淺淡,卻真摯;蘇離離眉目顧盼,靈慧動人。他們站在一處,說不出
地協調,讓人隻覺心意圓滿,歲月靜好。幾人看著,都不覺微笑,韓真卻有些愣怔。
一頓飯吃下來,蘇離離忍不住問木頭,“你一年多來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
木頭點點頭。
“這麼難吃你怎麼吃得下?”
木頭躊躇了片刻,沉悶道:“吃習慣就好了。”
韓蟄鳴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煙青,風韻猶存。年少時患了麻風病,父母宗族都視若災禍,將她丟棄在亂葬崗上。她天寒地凍趴在雪地裡等死,正遇著韓蟄鳴經過救了她性命還治好了病,便嫁給了他。韓夫人溫柔賢淑,樣樣都好,唯獨廚房裡的功夫不能恭維。人說熟能生巧,幾十年下來終於能做到飯不糊、菜不生、湯不鹹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鑽研,越是進步遲緩。
蘇離離吃了兩天,第三天上,拚了小命氣喘籲籲爬上峽穀,去冷水鎮買了一窩農家泡好的酸菜、一塊豬脊肉、三斤米線,以及豆粉、鮮薑、芫須、香油等物。北方人愛吃麵做的東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東西。
這米線嚼著有些糯,卻比麵爽口。酸菜洗淨切了薄片,放少許薑熬湯;脊肉切絲和上豆粉,入湯嫩滑。竹編的漏勺舀一勺子燙好的米線倒進湯碗裡,輕浮翻滾。夾一箸,酸湯開味;吃下去,鮮香無比。
三字穀內氣象一新。木頭大喜,連吃兩碗;時繹之亦喜,連湯帶料喝了下去。韓蟄鳴幾十年的夥食得到改善,喜不自勝,將木頭抓來剝了上衣,唰唰唰出手如風,紮成了刺蝟。陸伯嚴肅的麵容緊繃不改,卻稀裡嘩啦將人扔得愈加痛快。
蘇離離聽見那巨大的水花聲,問木頭:“我掉下來的時候也這麼大聲?”
木頭道:“水聲小一點。”
蘇離離滿意點頭,“那還算文雅。”
“但是叫聲更淒厲。”
……
韓夫人頓將蘇離離視若珍寶,每天拉到廚房裡請教做飯。韓真年輕的臉上也滿是豔羨,說她做的飯真好吃。蘇離離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卻不是飯。
韓真紅著臉問:“蘇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大哥?”
蘇離離猶豫了一下,道:“我與他相處兩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們之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我就很高興了,隻盼他每
天過得快活開心,我便心意滿足。”
韓真卻點頭道:“那天你們跑過來吃飯時,江大哥拉著你笑。他在這裡生活了一年,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倘若他見著你,天天都能這樣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蘇離離覺得時繹之說的不錯——這裡的人各有弱點,但彼此之間從不乏關愛。
沒有弱點的人,她隻見過一個,便是祁鳳翔。他那雙眼睛秋水含情,似睇如盼,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雖怒時亦笑,雖喜時不懌。
這樣一個人,你無論何時伸出手去,觸到的都隻是彼岸的芬芳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