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

鄉下地方沒有什麼時髦的去處,隻有一家還算亮眼的咖啡館開在商業街上,又是全國連鎖的[快時尚]品牌,因此也備受周圍學生的歡迎。

我和九井一步行到咖啡館的幾分鐘裡幾乎沒怎麼說話,街道也安靜得出奇,山間起霧後更是將這種壓抑的氛圍渲染到了最大。

在看到公路時,我心裡甚至萌生了乾脆搭個便車逃跑的想法。

“那一邊有什麼東西嗎?”

不知是看穿了我的內心所想,還是見我愣神了太久,九井一開口問道,他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

“啊......”

我從鼻腔裡擠出一聲夾雜著太多情緒的氣音,故作不在意地扯起笑容,撒謊道:

“那邊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看看它開花的樣子,一定會很美吧。”

說完這句話後,我就轉身繼續往咖啡館走去,九井一在過了幾秒鐘後才追上來。

咖啡館裡的學生不少,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說笑,相比於他們,我和九井一的臉色明顯要凝重許多。

在臨街的位置坐下來沒多久,服務員就把咖啡端了上來,不是以前那種會將研磨過濾好的咖啡盛在瓷杯裡的典雅形式,而是裝在套了隔熱紙的厚實紙杯中,顯得更加輕快和時髦。

對於身為梵天乾部的九井一,這可以說得上是庶民咖啡了吧。

他拿起咖啡,小指托住杯底,在試探溫度後才抿了一小口。

大概是杯口沒有封牢,一滴咖啡液飛濺出來,落到九井一的虎口上,他下意識地就用舌尖去將其舔乾淨。

以前也是這樣啊,我感覺鼻腔裡堵堵的,過往的回憶決堤而下,瞬間將我拉回十多年前的日子。

那時候九井一也會這樣舔掉濺到手上或者臉上的飲料,我常常提醒他說[不要去舔那些到處都是細菌的地方,臟兮兮的很容易會拉肚子]

但他在赤音姐麵前又表現得很是乖巧,要是遇到飲料或是醬汁濺出來的情況,又會老老實實地用我給他的紙巾去擦乾淨,得到赤音姐的表揚後又笑得跟笨蛋一樣。

這一點讓我十分氣結,曾一度都沒有搭理過他。

沒想到九井一現在還是這樣,曾經讓我不滿的地方現在反倒是讓我產生了朦朧的錯覺,似乎一切都還沒有改變。

“可可醬,要用紙巾去擦啊。”

我似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說出口,還從紙巾盒裡抽出一張遞給他,眼前也變得模糊起來,仿佛坐在我對麵的不是梵天乾部,而是十幾年前,那個尚留著黑色短發的阿一。

但九井一的話很快就將我拉回現實。

“那種稱呼還是不要叫了吧。”

他的表情冷硬,甚至都沒有伸手接過紙巾的打算。

“有什麼不好的。”我呢喃著,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不是很可愛嗎?”

在九井一還沒用[可可]這個外號之前,我都是叫他阿一,後來他讓我們叫他[可可]時,就我一個人不願意改口,還故意叫成可可醬來氣他。

九井一剛開始還彆扭著不應聲,後來不知怎麼,突然就接受了這個稱呼,害得我不得不和彆人一樣叫他可可了。

啊......果然,這個人已經不是以前的阿一了,我本來以為自己早就認清了這個事實。

但當現在的九井一真真切切地坐在我麵前時,我才察覺到接受現狀有多痛苦。

而之前的我不過是在逞強罷了。

這個世界還真是不溫柔啊,好不容易築構起的盔甲被對方一句話就給輕易打破了。

“那麼九井先生,你想和我單獨聊什麼呢?”

九井一聽到我的話,拿咖啡的手一頓,又是幾滴咖啡液飛濺了出來,隨即被他用紙巾給悉數擦乾淨。

“我想知道你對忒休斯之船項目了解多少。”

他口中的[忒休斯之船]項目就是收購醫療機構廢棄藥物包裝,然後重新灌入不明藥液後,通過港口銷往世界各地的產業鏈條。

老實說,就算我將手頭上的證據捅給警方或是媒體,以他們的手段也能馬上金蟬脫殼並反咬一口,而與之相關的空殼公司還能混淆警方視線,為處理這樣的情況爭取到不少時間。

即便會蒙受損失,但也絕對不會動搖到梵天的根基,所以到底為什麼會為追殺我這樣一個人做到這種程度。

“這個鎮子裡已經全是你們的人了吧。”

不再沉溺於肥皂泡般的過往回憶之後,我很快就發現那些被我刻意忽視的細節。

剛才走來的路上,整個街道的商戶都大門緊閉,這個地方再怎麼閉塞蕭條,也不至於會一家店都沒有開張,而與之相對的就是這家還在營業的咖啡館。

很突兀吧,不僅在營業,而且裡麵還挺熱鬨的,學生們輕快的談笑聲似乎在有意麻痹我的神經。

我所說的公路的另一邊也不是巨大的櫻花樹,而是幾輛隱沒於草叢間的黑色車輛。

“做得太明顯了嗎?”

九井一問道,他眉眼間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我發現的那些事情根本沒這麼重要,對吧?”

終究還是直接問出口了,我胸口不停得起伏著,眼神迫切地看著對麵的人,恨不得從那張雲淡風輕的臉上挖出一絲破裂的痕跡。

九井一的食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麵,表情冷冽。

“那台電腦在哪裡?”

我身體反射性地向後一縮,九井一......不對,是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電腦的事情?

在電腦上寫下遺書原本是最初我在巨大恐懼的支配下做出的行為,還將拯救自己的責任推給孩子,簡直就是爛透了的大人。

所以我最開始是想刪掉的,但不知是壓抑太久的情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我還是將那封遺書保存在加密文件夾裡。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現實真的發生了改變,我腦中也浮現出不少從未有過的回憶。

這種事情在彆人眼裡可能是天方夜譚,可對當時那個一隻腳站在懸崖邊上的我來說,無疑是僅存的救命稻草。

於是我開始打起精神,並努力收集到更多情報存放在加密文件夾裡,然而這次居然還將電腦弄丟了。

難道是梵天的人撿到電腦並破解文件夾了嗎?不,應該不是這樣,剛才九井一問的不是[電腦裡有什麼]而是[電腦在哪裡],態度更像是知道電腦的存在,但並未拿到電腦。

可這樣我也想不通他們是怎麼知道電腦這事的。

是在試探嗎?

“丟了。”我故作無所謂地喝了一口咖啡,“畢竟是在逃跑,當然是輕裝趕路比較好吧,那種笨重的東西當然要丟掉了。”

我自認為這番話說得很有道理,但九井一卻是揚了揚眉梢,看起來並沒有相信我說的話。

“阿目......”

“哈哈哈哈哈。”我戲謔地笑了幾聲,“阿目這樣的稱呼還是不要叫了吧。”

明明是出於報複才會說這麼一句話,但九井一的反應卻讓我暢快不起來,他隻是淡淡地看著我,仿佛是在說[我早就將那些東西舍棄掉了]

可惡,我突然感覺自己累到不行,肩膀也沉重得不像話,整個人像是陷入了頹然的泥沼。

“......是真的丟了,我在乘坐前往鎮上的巴士時,遇到了一場很大的霧,巴士沒辦法開動,於是我隻能提著行李箱自己趕路,等我好不容易走到鎮上後才發現掛在行李箱上的電腦包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有可能是被車上的人偷走了嗎?”

“沒那種可能,我下車後確認過一次,而且我也沒這麼粗心大意。”

“那就是掉在路上了?”

“是有這種可能,但我全程都沒有聽到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而且我馬上就折返回去找了,並沒有任何收獲,第二天霧散後我又去找了一次,還是一樣的結果。”

“聽起來好像隻剩下靈異事件這一種可能性了。”

“這裡供奉的山神好像的確喜歡在起霧的時候惡作劇,說不定我的電腦已經被神隱了。”

“嗬。”

九井一輕聲笑了,他站起身,把外套隨意地搭在肩頭。

“該回去了。”

在我們離開後,咖啡館的桌上隻剩下兩杯尚帶著餘溫的咖啡,在無人問津地靜默著。

幾分鐘後,我看著站在公寓門口抽煙的灰穀龍膽,和擺弄自己指甲的灰穀蘭,再看向被翻得一團亂的室內。

之前被九井一踹了一腳的男人走出來,他身上起了一層薄汗,想必是翻找我的東西翻找得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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