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2 / 2)

萬春街 小麥s 11863 字 6個月前

方樹人隻裝作沒聽懂,隨口問道:“彩色電視機很貴很難買吧?”

顧北武側耳聽著收音機裡的聲音:“還行,市革委會從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幾個月。”他稍微調響了收音機的音量轉身問方樹人:“這個頻道聽過嗎?”

方樹人愣了片刻:“這是——英語?”她回過神後猛地跳了起來,差點掀翻了餐桌。收音機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這是偷聽敵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樹人額頭沁出一層薄汗。

顧北武手肘撐在五鬥櫥上,垂下眼簾靜靜地看著她。方樹人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壓住了他,他的另一隻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斷和她的接觸,卻被她撞停在更尷尬的位置,這比偷聽敵台還嚇人。她蹬蹬退了兩步,一轉身躥進布簾子後頭,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紋被壓扁成奇異的形狀,一波接著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卻看起來很緩慢。她體內血管裡奔騰的血液也一波趕著一波,不過是往上衝,速度快得她有點眩暈。

等方樹人想起來她有許多話要問顧北武,還有積攢的那三十塊錢要還他的時候,客堂裡卻已經沒了人影,隻有小半杯橘子水還在桌上。斯江剛才和她說了再見還是沒說,也被壓縮在了奇異的空間裡,似真似幻。她走到五鬥櫥邊,看見收音機下壓著一張隨手撕下來的文彙報一角,上麵用鉛筆寫著:美*國*之*音,你收聽試試,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會好的。

顧北武字如其人,飄逸中藏著鋒芒。在“一切”兩個字前有被劃掉的“我們”,後麵大概實在寫不下了,最後那個“好的”擠在了一起,像剛才她和他一樣。方樹人把那一角報紙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開水浸泡進去,筆劃很快糊了,比她的視線還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國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當然知道,可這關她什麼事。一切會好的,還能好嗎?她的世界就在這二十幾平米裡,父親跳了蘇州河,工廠沒了,家裡也住進了幾十個陌生人,她是家裡的獨養女兒,卻一直被“動員”支邊,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審就找不到任何好一點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攢下來的三十塊錢是她在街道生產綜合組的報酬。她被分在鉛絲彈簧組,鐵殼子上全是鏽,對著三四十個“夜壺麵孔”格阿姨媽媽,一天七角錢,她才二十歲,一輩子就仿佛已經到了頭。姆媽也總是說會好的,慢慢會好的,其實這話和過去的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也沒什麼區彆。

門響了。方樹人捏緊了手裡的紙球,沒處丟,塞進了褲袋,卻是姆媽回來了。梅毓華手裡拎著兩盒糕團:“老鬆盛今朝排長隊,勿巧又碰著落大雨,咦,小顧和斯江已經來過了?”

“來過了。”方樹人想起來那個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給你的,不知道是什麼,也不讓我拆。”

梅毓華拆開包裹,半晌沒說話。方樹人拎起這條觸目驚心的蕾絲吊帶長裙,又看看下麵的兩件蕾絲內衣,懷疑顧北武肯定知道,就覺得手指滾燙,臉也滾燙。梅毓華接過來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紅手藝真好,囡囡儂穿勒睏高蠻好。(你穿著睡覺蠻好)”

方樹人漲紅了臉,甩手翻身進了裡間:“撒寧要穿格麼子!(誰要穿這個東西!)”

外麵傳來姆媽欣喜又快活的自說自話,這件婚紗是她自己設計的,料子從倫敦運來上海等了三個月,請蘇州繡娘縫製又花了三個月。原先是長袖的,有點像旗袍,一側開了高叉,拖尾擺開來是半圓形,可惜圖紙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禮上穿,家裡待客的時候也喜歡穿,還和爸爸在薔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後來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給了顧南紅,也算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她穿著肯定更好看。顧家的幾個孩子都長得好,可惜南紅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灘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廣告畫。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說是送給她的,隔了這許多年非要還回來,心靈手又巧,真是時髦人。她之前讓小顧送來的幾本外國雜誌囡囡你藏在哪裡了?好像哪一頁看到過類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試試這兩件內衣,婦女用品商店哪裡有這麼好看的呀,友誼商店裡都沒……

方樹人無力地倒了下去,扯過被子蒙住頭,姆媽大概靠回憶就能苦中作樂地過完這一生,她呢?還有顧北武,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壞?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他每次來都會說些報紙上的新聞和各路“傳說”,難道是說給她聽的?他好像二十六歲了,打算一輩子做投機倒把的罪犯?萬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媽可怎麼辦呢。她掀開被子又騰地坐了起來,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顧北武做什麼呢?他可是自稱為她爺叔的人,呸,覅麵孔。她罵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來寫的“我們”究竟是他和誰呢……

***

在“人定勝天”的歲月裡,顧西美其實已經不自覺地淪落成潛在的唯心主義者,在給陳斯南喂奶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她姆媽掛在嘴邊的那句“都是命”,這三個字曾引發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許多書本上的知識和偉大領袖的話企圖掰正姆媽的思想,卻敵不過兩句反問。

“隻有Gong黨才能救中國,不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命好嗎?全人類等著被解放呢。”這誰能說不?

“沒有Mao主席,難道會有王主席陳主席?領導黨解放全世界就是偉大領袖的命。”這誰又能說不?

什麼叫都是命?她顧西美長得漂亮讀書認真思想端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卻不及愛慕虛榮好逸惡勞的顧南紅倍受關注,這就是命?她響應號召奔赴邊疆屯邊墾荒吃不飽穿不暖,顧南紅卻坐在棉紡廠辦公室裡吃食堂吹電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個月工資三十六塊錢,還要寄回去十塊錢,省吃儉用連雞蛋都要靠做月經帶去換,顧南紅卻拿著海員老公的工資在外麵花擦擦,這就是她們姐妹倆不同的命?她不屑於做顧南紅那樣的蛀蟲,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不忿。無論是電影還是,顧南紅這樣的都應該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後洗心革麵重新做一個力爭上遊的女青年才對。

已經過了一百天的陳斯南,照舊沒有得到任何慶祝儀式,滿月的時候,她開始發疹子,雙滿月的時候,眼睛鼻孔嘴巴裡全是疹子,喝奶的時候大概喉嚨也疼,喝幾口就丟下,餓極了又不甘心,自發地把大腦袋先往後甩一下獲得加速度撲上去,吸幾口又疼得丟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鬨騰,卻就這麼惡性循環著,搞得顧西美頻頻發作乳腺炎,發了兩次高燒,要不是孟沁和曹靜芝等一班朋友熱心幫忙,母女倆恐怕死都死了好幾回。而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父親”的陳東來遠在千裡之外,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打了,調動卻遙遙無期,離開克拉瑪依局裡去烏魯木齊辦事處容易,想要再回局裡很難。

就在這樣的共苦之中,顧西美對小女兒的感情越來越複雜。疹子漸漸結了痂,掉落的速度卻很慢,對於如此醜陋的小生物,她實在不能違心地自誇“我女兒很漂亮”,連可愛健康都夠不上,也不好帶。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終認真負責,所以雖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顧這個她喜愛不起來的女兒。

這天,她照常拎著籃子去幼兒園。三四十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也照常擁上來圍著籃子驚歎:“顧老師,囡囡好醜啊。”“今朝囡囡還是老難看格。”“沒,儂看呀,比昨日還難看。”

班主任林老師忍著笑去趕他們:“好了好了,上課啦,拿(你們)絹頭(手帕)都帶了伐?老師要檢查了。去坐坐好,快點。”

顧西美木著臉把籃子藏到文件櫃後麵,把咬定籃子不放鬆的幾個大孩子趕開:“就拿(你們)閒話多。囡囡長大了會變漂亮格。”

曹靜芝的兒子沈青平伸腳踢了一下籃子:“醜八怪?”籃子晃了晃沒翻,裡麵熟睡的陳斯南皺了皺眉頭張開嘴,突然吐了一個奶泡,又睡著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臉頰,戳在一個結痂的疹子上,他嚇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來:“顧老師!阿哥又踢妹妹了!”

“吾沒踢妹妹,踢格籃頭(踢的籃子)!”沈青平扭頭哇哇叫。又是一頓鬨騰,好不容易平息下來,開始上課,先唱《東方紅》,再唱代國歌,跟著才是《一分錢》、《上學歌》等等。有幾個兩三歲的孩子尿了褲子,好在是夏天,等給他們換好褲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師喊著口令指揮小朋友們拿好自己的飯盒排隊去食堂,一聽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饃饃,孩子們高興得很。

顧西美剛把最後幾個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麵遠遠的有人喊:“顧老師——顧老師,上海有人來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兒來看你啦。”

顧西美半晌才回過神來,風一樣地衝了過去。

幼兒園的孩子們的隊伍立刻亂了,五六歲的大孩子敲著飯盒往外跑:“上海來人啦,大白兔奶糖來啦——”幾個老師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亂。

很快,沒等老師們費勁,現場就安靜了下來。經過十天火車轉汽車轉拖拉機長途跋涉終於抵達沙井子鎮的顧北武和陳斯江,帶著三個大包裹出現在幼兒園食堂門口。沈青平的飯盒歪了,寶貴的菜粥傾出去一大半。很多年後他依然記得那種震撼:竟然有比畫報上電影裡更好看的人,竟然有那麼白的人,白得發光。

顧西美又驚又喜又哭又笑,不停地抱起斯江親她的臉,隻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她抱怨顧北武怎麼不先拍個電報或者打個電話來,她想到這麼遙遠的路途這麼辛苦就心疼斯江,可看到斯江的快樂滿足和驕傲,充沛了她全部的身心,她心裡像著了火的石油翻滾熱燙,變成一股又一股的淚水和汗水衝出去。

“哎,你幫我帶禮物來送人了嗎?”她鼻尖冒汗,說話的聲音控製不住地發抖,大腦隻來得及處理眼下一秒鐘的反應。

“帶了帶了。”顧北武拎出特意擱在最外頭的一個大包。

顧西美的情緒更加高漲,急急地讓翻開包,牽著斯江的手,把雲片糕蜜餞送給老師們,包括食堂裡做飯的阿姨,再把什錦糖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分發給小朋友。由於太激動,糖果灑了,斯江眼明手快地撿了起來拍掉灰塵,遞給沈青平兄妹:“對不起呀,有糖紙的,裡麵的糖沒臟,行嗎?”她指著沈青平腳下:“當心哦,你的粥翻啦。”

嘩啦,忙著接糖的沈青平把剩下的半份粥也全翻了,星星點點濺到了斯江的紅皮鞋上。沈青平麵紅耳赤地轉身跑了,揚起一片塵土。等他拿著從妹妹的軍用小書包裡翻出來的乾淨手帕再跑回來時,顧老師和紅皮鞋都不見了。他看著自己裸露在塑料涼鞋外黑乎乎的腳趾頭,突然就說不出的難過。

在回宿舍的路上,顧西美不停地問斯江話,她迫切地想把四年半壓縮在這五分鐘裡一步跨過,實際上斯江回答了什麼她卻沒有聽進去,她的大腦延遲了反應,使她還沉醉在方才的場景中,那些讚美之詞不斷回響。“太漂亮了”、“真懂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斯江太會說話了”、“怎麼這麼聰明”,這些讚美滋潤了她,點亮了憔悴不堪的她。掏出鑰匙打開宿舍門的一刹那,顧西美才回到了正確的時間點,有些局促起來,微妙地怕斯江嫌棄這裡的簡陋。

“妹妹呢?!阿妹呢?!”斯江卻快樂地迫不及待奔向布簾子後麵的床:“妹妹,姐姐來啦,吾來看儂啦。”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訂閱V章,求留言,發100個紅包。請審核高抬貴手吧,這麼歌頌時代新風反映人民群眾奮鬥史的文也要鎖,實在不符合社會主義價值觀啊。

**

待開新文《千愛裡》(上海弄堂三部曲之三,民國穿越文)

《亡國公主生存日誌》(我宋第二部,重生文)

歡迎仙女們點開作者專欄戳一下預收文收藏一下,謝謝!

備注:

斯江參加的少年兒童演出組就是大名鼎鼎的小熒星藝術團的前身。

我國1970年在天津誕生第一台彩色電視機,80年上海電視機一廠引入了日本的彩電生產線,82年開始生產,隨後彩電開始普及。

感謝在2020-05-0801:03:49~2020-05-1018:58: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深水□□的小天使:我係一個寶寶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倩倩、等更號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馬平川、毛毛雨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棹雪、崽崽、夢牙牙10瓶;哢哢2瓶;喜洋洋和小咪咪、暖暖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