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自遠而來, 一路駛入了軍營。
仆固京領著大半族人隨行而至,前後還有駐紮的大隊兵馬壓陣。
車一停,羅小義從前方馬上躍下,快步走至車門旁揭開了簾子:“嫂嫂。”
新露先從車裡下來,兩手扶著抱著孩子的棲遲下了車,又將臂彎裡掛著的白絨領子披風給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裡的仆婦上前來,接過孩子去照料。
頸上帶子尚沒係好,棲遲便對羅小義道:“走吧。”
羅小義當先領路, 往中軍大帳走去。
軍營裡遭過一場突襲的痕跡已經沒了,軍帳按序重新駐紮,全員整肅,兵馬休整, 持戈的士兵往來穿梭巡邏,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唯有邊角幾間軍帳裡不斷有人進出,那裡麵安置的是受傷的士兵。
中軍大帳鎮守正中,守門的兩個兵見到羅小義過來便動手揭了帳門。
棲遲在帳門口停了停, 走了進去。
入門兩排武器架,地圖架橫擋在前,繞過去, 後方是一張行軍榻。
伏廷仰麵躺在榻上, 身著軍服, 搭著薄被, 雙眼緊閉, 一條手臂搭在榻沿, 上麵綁著厚厚的布條,卻還滲出了血跡。
棲遲站在榻前看著他,眉心不自覺蹙緊了。
一路上都在想著羅小義說的不太好是怎樣的情形,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分明已經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羅小義在旁說:“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隻能由我去……”
他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日發現那些箭上有毒後,伏廷當即就扯了袖口束帶緊紮住了胳膊,又割了傷口放血,而後仍下令繼續追擊阿史那堅,控製戰場,直到回營,才招來軍醫診治。
棲遲光是想象著那場麵都覺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條手臂上厚厚的布條,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他是不要命了嗎?”
羅小義恨聲道:“彆的都好說,與突厥有關,三哥必要盤查到底,何況那阿史那堅還刻意挑釁。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還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豈能饒他們。”
棲遲目光落在伏廷臉上,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嘴皮發白,乾澀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撫一下:“軍醫如何說?”
“軍中祛毒為求乾淨不留病根,曆來都是刮筋傷骨的法子,尋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雖然能扛,但本就失血過多,撐了幾日,還是躺下了。”羅小義儘量將話說得輕巧:“軍醫說多虧三哥處置得及時,否則恐怕就不是睡著如此簡單了。”
言下之意,這已經算是好的了。
棲遲點頭,捏著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著。
榻上的這副身軀如此高大強健,竟然也會有躺著一動不動的時候。
“這都不算什麼,”羅小義咬牙切齒道:“三哥不是因為殺敵傷成這樣,卻是被自己背後的人害的,簡直可恨!”
棲遲沉默著,看著伏廷軍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漬,乾了後成了褐紅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她忽然轉頭朝外走去,揭簾喚了聲新露,讓她去將自己帶來的中原大夫叫來。
羅小義看她臉色平靜,有些不可思議,卻又暗自鬆了口氣,畢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還不希望嫂嫂也跟著慌亂。
新露是跑著去的,來得也快。
大夫背著藥箱跟隨她過來,一腳跨進帳中,向棲遲見了一禮便趕緊去了榻邊。
棲遲站在帳門口,隔了一丈遠,看著伏廷的脈搏被大夫搭住診斷,隨即又被安排施針。
這一切看起來分外不真實,她轉頭出了帳門。
曹玉林就在帳外站著,眼睛盯著帳門,黝黑的臉上有種木然地哀沉。
羅小義跟在後麵出來,本還撐得好好的,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扭過頭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無其事道:“三哥什麼風浪沒見過,哪回沒挺過來,你這是做什麼。”
曹玉林凝滯的眼神動了,“說得對。”她看一眼棲遲,似乎想安撫兩句,但也許是找不到該說的,最後隻說了句:“嫂嫂放心。”說完轉頭走了。
羅小義看她走遠,回過頭來也寬慰:“沒錯,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剛有了個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頂能扛的一個人。”
棲遲不做聲,被這話牽扯起了先前的,掀眼看過來:“你剛才說,突厥害了他的父母?”
羅小義愣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句,一時激憤說出了口,沒想到她就記住了。
“是,”他看一眼垂著的帳門,將兩個守門的兵給遣退了,這才低聲道:“三哥的父母確實是被突厥人殺的,那會兒他十歲還不到,過了幾年就入了營。”
棲遲眼神怔忪:“從未聽他說過。”
她隻知他父母雙亡,還以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誰知道如此慘烈。
“三哥不提是有緣由的。”羅小義歎息:“據說他父親當初隻是個微末小吏,母親一個尋常婦人,一家人就靠那點微薄薪俸勉強糊口。那年正趕上突厥糾集勢力卷土重來,氣焰正盛,一路殺入北地,屠了城,他父母連屍首都沒能留下。”
“後來三哥建功立業,隻能立了兩個衣冠塚。但那時候他已被突厥人恨上了,接連派探子來毀了墳,想激怒他。三哥不願耗費兵力去為自家守墳,乾脆用胡人的方式將墳頭踏平了,我便是因此事才知道這些的,從此後他就再也沒提過父母的事了。”
棲遲縮了一下手指,她從不知道他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他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從軍的?”
羅小義點頭。
棲遲心中忽有一處沉沉地墜了下去。
這世上哪有生來便有的家國大義,先有家仇,而後才撐起了國恨。
伏廷便是如此。
這些事,她竟是至今才知曉。
……
羅小義再進去一趟,大夫已經開具好藥方,走了出來,麵朝棲遲又見一禮:“軍醫醫治得很徹底,為今之計,唯有等大都護醒。敢問夫人,可還是要按您先前的要求來配藥?”
棲遲眼睛動了動:“自然,隻要他能醒。”
大夫稱是,退去了。
羅小義知道這話裡的意思,勉強擠出絲笑來,故作輕鬆道:“有嫂嫂在我是最放心的,都說有錢好辦事,三哥肯定會沒事的。”
這話說著倒像是給自己定心,因為棲遲看著比他鎮定多了。
棲遲點頭,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根本沒在意,轉身揭簾,回去帳中。
裡麵多了一陣藥味,她腳步輕淺地走到榻邊,低下頭看著他。
“三郎?”
低低的一聲呼喚,沒有回音。
她手扶在榻邊,緩緩蹲下,盯著他的側臉。
原來這樣一個可以給她依靠的男人,也有可能會失去。
說不定一個凶險,他便不在了。
※
一陣北風吹過營地。
李硯坐在火架子旁,遠遠看了一眼中軍大帳,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灰白乾裂的土地。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姑父也會倒下。
姑姑曾跟他說,要把姑父當做父王看待,這麼久以來,似乎真習慣了將姑父看做父王般的存在了,如今看見他受傷,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李硯拿出那柄伏廷送他的那柄匕首,割開胳膊上纏著的布條,那點傷快好了,他不想再纏著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