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李魚在山上坐了很久, 他在等,等程度回來。
天空從黑到白,又從白到黑,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山林中依舊隻有他一個人。
李魚較勁似的呆在原地,繼續等。
時間推動著世間的一切不停往前走, 不會因為任何人停留。
第二天, 第三天,程度沒有回來。
……
第四天,李魚的身體撐到極限,他眼皮子打架, 頭昏腦脹,他告訴自己,人還還沒有等到,我不能死。
他艱難的從地上站起來, 連走帶爬地回到小彆墅。
見到青年蒼白的臉, 黎叔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體溫,發燒了。
他把人弄上床, 找來退燒藥灌下去, 轉身去檢查青年的腳底。
大大小小的傷□□錯著, 有些已經發炎。
黎叔又氣又擔心,歎了口氣,去熬了點粥來。
李魚餓久了, 胃部反而感知不到饑餓,湊合吃了兩口,攤屍在床上不動了。
黎叔看不得他這副死樣子,忍不住說,“程先生不會有事。”
李魚翻身,直勾勾的望著老爺子,“那他怎麼還不回來?”
黎叔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說。
李魚拿屁股衝著老爺子,呆望著眼前白色的牆壁,“黎叔,其實我知道,程度就是這座島。”
黎叔向來沉著的臉白了下,著實驚訝,“你怎麼知道?”
李魚沒說話,閉上眼睛。
黎叔在床頭守著,他知道青年沒睡,心裡糾結,難受。
程度的失蹤他也擔心,但他不能表現出來,這彆墅裡除了小孩兒就兩個大人,如果他也倒下,誰來照顧大小,安撫青年。
“我把事情告訴你,省得你寢食難安。”黎叔歎口氣,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支煙點上。
煙霧升起,沒有劣質煙的嗆鼻,李魚皺皺鼻子,愣了下,程度的煙,一個鯉魚打挺坐到床邊,“黎叔,煙是程度給你的?你見過他?什麼時候?”
黎叔完全沒被三連問震懾,吞雲吐霧一個來回後,慢悠悠道,“前山出事前他回來過,托我照顧你。”
李魚睫毛垂著,聲音低落,“他還說什麼了嗎?”
黎叔說有,“他說很快就回來。”
第四天了,男人還沒回來,很快隻是說辭。
見青年的情緒沒有好轉,黎叔發愁,“你既然知道程度不是普通人,就更應該對他有信心,小島還在,說明他還活著。”
他把青年從床上拽下去,拉到窗口指向遠處,“外麵的草木,每一個都是他,他沒走,他一直都在。”
李魚眺望著,延綿三百多裡的山起起伏伏,蒼翠如初。
他告訴自己,男人說得沒錯,他或許隻是去睡一罷了。
至於什麼時候醒,對方醒來的時候,自己還在不在,是不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沒人知道。
李魚問係統,“1551,這個世界我會先走嗎?”
1551說不知道,“放平心態,隨緣吧。”
李魚沉默了下,扭頭看向黎叔,“我想去前山看看。”
黎叔不同意,“等燒退了,腳傷好了再說。”
大概是忽然有了盼頭,李魚身體恢複很快,腳底板的結痂一落,就吵著要出去。
這回黎叔沒有阻止,讓他注意安全,完了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個背包,往裡麵塞滿了吃的。
他說,“每隔半個月,程度就會將這棟彆墅裡的食物換成新鮮的,以備不時之需。”
李魚背包的動作一頓,“他早知道會有今天?”
“鎮上的人一直在打金礦的注意,隻是因為沒法進山,暫時妥協。”黎叔冷笑一下,“如果有機會找到金礦的具體位置,你覺得他們會像之前那樣平和?”
答案顯而易見,不會。
**隻是被暫時壓製,沒有消失,更何況鎮民心裡的**,在時間的摧殘下早已變質,成了執念。
程度側臥的金絲燈泡就是最好的證明。
哪怕死了,對金礦的渴望依舊不散。
李魚,“黎叔,您也知道金礦?”
黎叔嘴角一抽,本來還想賣個關子,“聽你的意思,在這一之前已經知道了?那小子告訴你的?”
李魚說,“猜到的,後來程先生親口證實了我的猜想。”
黎叔眼神複雜,老半天才笑著搖了搖頭,鎮民因為私心,不可能將金礦的存在告訴給外人。
程度那小子就更不用說了,金礦是他的筋骨,告訴彆人,等於是自曝軟肋。
“他很在乎你。”黎叔笑起來,褶子更深了,“我知道金礦的存在,是因為我一直住在山裡,在程度化為人類之前,我已經在山裡住了二十年。”
李魚認真聽著。
黎叔說,“最初的時候,小鎮十分破舊,都是土房子,鎮民們吃膩了海產,開始在山裡設陷阱大肆捕殺野生動物,久而久之,山裡的動物越來越少,有些甚至絕種。
“我父親很小就被拋棄,整天穿梭山林,他是在大山的庇護下長大的。因為無法忍受鎮民的行為,他時常偷偷的跟在獵人身後,等人一走,就把陷阱毀掉……鎮民對他懷恨在心,一見到父親就拳打腳踢。沒辦法,父親隻能躲進山裡,再沒有去過鎮上。後來有一次,他救了上山采藥的母親,兩人相愛後很快就有了我。
“山下的人因為陷阱屢屢遭到破壞,無法捕獵,又開始砍伐樹木……就在那時候,程先生醒了。提著電鋸進山的人不是迷路,就是被樹藤絆倒滾回山腳,第二天,鎮上開始有人說後山邪性。
“那時候的我才五六歲,時常聽父親說,山是有靈的,它是活的,後來父親年紀大,守山人換成了我,從那以後,我居住的小木屋附近,時常出現被藤蔓纏住,無法逃脫的野兔,還有成塊的狗頭金。
“……我知道,那是大山的饋贈。那時候的程先生更像個小嬰兒,沉睡的時間遠大於清醒,當他沉睡的時候,山林會異常安靜,仿佛萬生萬物怕打擾到他。”
黎叔停下來,視線定格在遠處的樹林子裡,大概是想起不好的回憶,他的表情有些難過。
李魚等了會兒,輕聲問,“然後呢。”
黎叔深深看了青年一眼,接著道,“十五年的一天,有五個人進到山裡,那幾天正好下了大雨,有地方塌方,恰好露出一個洞口。那幾個兒女順著山洞鑽進去,發現裡麵全是黃金,其中一人返回鎮上取來電鑽,取下一點作為標本,想拿去檢驗,下山的時候,正好碰見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受到我的影響,我的妻子和兒子對山裡的一草一木感情特殊,他們怕金礦的存在會引來更多鎮民,再次打破山上的生態平衡,便上前與五個人交涉……”
聽到這兒,李魚多少能猜到後續,隨即就聽見黎叔說,“當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母子倆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我上前跟他們拚命,最後被推下了懸崖。”
所以程度雖然長像和黎叔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但並不是黎叔的兒子。
他隻是變成了他的樣子。
接下來的故事,李魚基本能猜出來,程度醒來後知道了黎叔家的遭遇,發怒了,那五個人遭到報複,相繼遭遇意外事故,昏迷不醒。
“那時候的我傷的很重,山裡的百年草藥救不了我,鎮上的小診所就更彆說了。程先生隻能把帶到其他地方,找大醫院救治。”
後麵發生的故事和李魚之前猜測的差不多。
程度因為無法離開本體太久,在離開後不久就回來了。
再後來,黎叔也回到了島上,因為不下山的緣故,島上的人不認識他,他索性給自己換了個身份。
黎叔轉身回到屋內,坐在搖搖椅上,腳尖一點,椅子前後搖動,“故事說完了,快下山吧,早去早回。”
李魚緊了緊書包背帶,“我儘快回來。”
那段回憶似乎耗儘了黎叔的所有力氣,他疲憊的招手趕人,“趕緊走,彆吵著我休息。”
他說完,當真閉上眼睛開始假寐。
從一個儘頭走到另一個儘頭,消耗的不隻是體力,還有心力,好幾次看到密密麻麻,仿佛沒有儘頭的樹林,李魚都有種要放棄的衝動。
這段路程走了三天,大概是身體適應運動強度,最後一段路程走得異常輕鬆。
李魚跟著係統提供的地圖,登上最後一個山頭。
腳下的山坡,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到處都是尚未乾涸的的泥漿,有些地方,山泉不斷湧出,經過的地方形成一道道小河溝。
李魚手伸進水裡,清涼刺骨,“1551,程度在流血嗎?”
1551說不知道。
李魚怔忪,心想應該是吧,之前山體滑坡,男人的胳膊直接少了一塊兒皮。
如果地表是皮膚,地下水就應該是血液,泥土是肌肉,而金礦,是支撐他皮肉和身體的骨骼。
“1551,工具箱。”李魚眼睛微微一眯,忽然喊道,“創口貼給我。”
創口貼落到手裡,盒子方方正正,粉色的外包盒上寫著“100片裝”。
李魚取出創口貼,仔細研究了下,發現除了顏色比較少女以外,和平時生活中用到的差不多。
“直接貼傷口?”
“按照使用說明來就行。”1551說完,幫忙把盒子裡的使用說明搬到光屏上,並且體貼地將字體放大。
說明上顯示,每片創口貼都是一次性的,所以貼傷口時必須快準狠,一步到位。
上麵還顯示,創口貼是有機物質,可被人體吸收,或被泥土自然降解。
李魚,“……”好高級。
前山地下水滲出的地方太多了,李魚挨個找,挨個貼,創口貼很神奇,粘性不受水流影響,一旦貼住,十頭牛的力氣都撕不下來。
擔心目標的心情被創口貼治愈了。
這玩意兒這麼厲害,程度應該能很快好起來。
李魚越貼越賣力,不到一個小時,滿目瘡痍的前山被溫暖的粉色裝點出一絲生機。
“臥槽,林州舟!”
正前方爆出一聲驚訝的叫喊,李魚應聲抬頭,看到渾身是泥的老五,還有蘭姐和她男朋友。
老五懷裡掛著一個泥娃娃,大概是餓了,哭累了,小嬰兒一抽一抽的,兩邊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這些人是唯一在程度遇到麻煩的時候,幫過他的。
李魚彎腰,用創口貼堵住一個滲水處,起身時三大一小剛好走到麵前。
見腳邊的水坑清澈,老五蹲在,給自己洗了把臉,他起身看向青年,“林州舟你他媽上哪兒去了?你看見程先生了嗎,我們一直在找他。”
“你不怕他?”李魚沒有正麵回答。
“怕?”老五恍然大悟,“你指的是他們說他是怪物這件事?怕個鳥啊,老子才不信呢。”
李魚沒出聲。
有男朋友照應,蘭姐隻是略顯疲憊,她上下打量青年一圈,不明顯的鬆了口氣,“你沒受傷就好,黎叔也跟你在一起嗎?”
“黎叔很安全。”李魚轉移話題,假裝問道,“鎮上怎麼樣了,其他人呢?”
“其他人……”想起之前的山蹦地裂,蘭姐臉上的血色退的一乾二淨。
寸頭扶住她搖晃的身體,代替回答,“鎮上的房子全垮了,至於其他人,有少數幾個坐著船跑了,有些被泥石流衝走了,生死不明。”
李魚問,“鎮上的水退了嗎?”
“沒有,所以我們一直留在山上,想看看有沒有幸存者。”
“有嗎?”李魚問問口的時侯已經知道答案,今天是第八天了,有的話早就遇見了。
寸頭皺了下眉,“沒有。”
李魚哦了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
老五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去找程先生?彆去了,我們從那個方向過來的,沒人。”
李魚把脖子上的胳膊推開,“我再去看看。”
老五一行人已經累到極致,實在不想折騰,打算原地休整,蘭姐說,“這一帶的山林被泥水衝毀,藏在洞裡的蛇全出來了,尤其是晚上,你注意安全,我們留在這裡等你回來。”
李魚,“好。”
望著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老五不大放心,“他不會想不開吧。”
青年雖然來的時間不算長,但從他跟程度間的膩歪勁兒能看出,兩人感情很深。
男人和男人的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沒有區彆,都是愛情,他當初因為妻兒去世,消沉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沒想開,跳了海。
他一個曆經社會鞭笞的老油條都扛不住,青年真能扛過去?
老五越想越不放心,把兜在背心裡的小嬰兒掏出來,塞給蘭姐,“我去看看他。”
為了不引起蘭姐他們的懷疑,李魚特意走遠。
這一片山林毀壞沒那麼嚴重,隻消耗了五個創口貼,正要轉移陣地,忽然瞥見遠處站著一個人。
李魚站直,眯著眼睛看過去,“你怎麼來了?”
“不放心你一個人。”老五說著闊步走來,看了眼青年手裡的東西,“你在做什麼?”
“給大山療傷。”李魚用玩笑的口吻說。
老五嘴角一抽,去摸青年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沒有。”李魚麵無表情的拍掉他的手,“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可以。”
老五不走,亦步亦趨跟在後麵。